emo的年轻人,抛弃网易云音乐
更新时间:2024-11-30 21:38 浏览量:8
文 | 每日人物
编辑 | Yang
排版 | 恩惠
本文预计阅读时长10分钟
01 忍不了
林嘉晨决定注销网易云音乐。
那本该是一个结束加班后放松的晚上,点开熟悉的界面,她想在最快的时间里听到喜欢的旋律,然后大脑放空。尽管黑胶会员充到了2025年,开屏广告和紧接而来的横幅广告,依然耽误了她几十秒。一气呵成的动作卡顿在半空。
进了首页,除了下方的5个导航图标,整个屏幕都是不同的功能入口,林嘉晨眼睛都要花了,好不容易退出误触的功能区,又刷了好几屏,才找到每日推荐的入口。
每日推荐,简称“日推”,曾经是无数人爱上网易云的初心。2013年,“日推”和网易云一起诞生,在算法和大数据还没有全方位统治互联网的时代,它为用户定制化推荐可能喜欢的歌,以罕见的精确打动了不少口味刁钻的人。林嘉晨曾经看到一位网友说,有了“日推”,“从到处找歌听,到找时间听听不完的歌”。大家在日推歌曲的评论区刷一样的留言打卡:“日推打卡,开口红心”——红心,就是歌曲的收藏按钮。
但此时,一首说唱歌曲从林嘉晨的耳机里蹦出来,夸张的节奏,聒噪的声响,仿佛一个暴力的人在敲打她的耳膜。林嘉晨喜欢听粤语歌和民谣,喜欢陈奕迅声音里复杂的情感,关淑怡的飘渺迷幻,陈粒的清新爽朗,唯独不喜欢说唱。
林嘉晨在网易云听歌7年,也是她从高中时代到步入社会工作的人生7年。她累计听歌超过3万首,6000多个小时,是9级黑胶会员。满级10级,假如听歌也有升级打怪,她马上就要通关。这些年,她忘记自己换过多少个手机,但每一次,网易云都会是最先被下载安装的App。
但这个晚上,林嘉晨决定卸载。促使她下定决心的,除了对眼前“日推”的不满,还有长久积累起来的细小的不适:只想听歌却不小心误触的直播;悄悄更新版本后增加的陌生功能;点进去却没有消息的菜单小红点……她一次次地跟客服反馈问题,但下一次不仅没有优化,问题还更多了。
7年的关系就此画上休止符。林嘉晨看到的最终页面,是一个透明的笑脸,提示她注销已完成,底下还有一行备注:我们为你提供了7天的犹豫期,如果在此期间你未登陆,我们将彻底注销你的账号。她发了条小红书记录这个过程,收到了3292个点赞。
7年村龄的网友失望注销账号。图/小红书截图
像林嘉晨一样,张猫最近也卸载了网易云,理由也是那些在日常使用中产生的“不适感”。
歌单里的歌,突然有一天变成灰色,无法收听,更糟糕的甚至直接消失,或者被替换成另一个歌手演唱的版本。对张猫这种骨灰级“声音收藏家”来说,完全无法忍受。
还有几次,他想搜索一首新歌,但搜到的演唱版本,不是网易云的签约歌手,就是网红翻唱,唯独没有他想要的。这些歌,“听了也不是那个意思,特别扭”。这些都意味着,网易云的版权似乎日渐稀少。
在开车听歌时,张猫也误触过广告,离开时又不知道点进了什么功能,整个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歌词,想退出都找不到按钮。正开车,没法解放两只手,只能将就着听到下一个红绿灯。
张猫在互联网行业工作,了解产品设计,在他看来,“网易云音乐的UI设计师对用户太不友好了,我是程序员,更不能忍”。
林嘉晨和张猫都是典型的网易云用户:90后,跟互联网一同成长起来的初代文艺青年,大学时代经历了民谣歌手的大量涌现,是音乐节和livehouse的消费者,有自己的音乐审美。前网易云员工周正知给出了统计量更大的后台数据:网易云的用户里,女性和95后居多,使用安卓手机。他们是一群经济可能不那么宽裕,但向往诗和远方的年轻人。
他们也曾是互联网上最愿意表达的一个群体。很多个深夜,张猫准时打开网易云歌曲的评论区,留下自己的文字。文艺青年们创造了大量的金句,引领了名为emo的情绪潮流,网易云一度被戏称为“网抑云”,抑郁的抑。在那时,用网易云,就等于年轻、个性、时髦。
但现在,日推不再准确,广告逐步增多,功能日渐臃肿,评论区也不再是年轻人互联网冲浪的前线。在众多的听歌App中,网易云似乎在渐渐失去自己独有的光环。张猫记得,在三星手机应用商店里,现在网易云的打分只有2.5分,“之前起码也有个4分”。
02 陪伴与出口
卸载网易云的背后,是年轻人们“爱之深,责之切”的复杂情感。
网易云陪伴着林嘉晨从难熬的高三走到现在。灯光如昼的教室,沉默的晚自习,刷刷的翻书声里,偶尔有几声咳嗽,或是桌腿在地上摩擦的声响。她穿着校服,把手机塞到裤兜里,耳机线顺着上衣和袖子来到手掌,她用这只手托腮,散下来的头发做掩护,另一只手翻书、写字,陈粒的声音从耳机传来。
很多还没成名的民谣歌手,都是从网易云被大众听到。除了陈粒,还有房东的猫、谢春花、好妹妹、程璧……林嘉晨听的《奇妙能力歌》,是陈粒的成名曲。第一次听,是林嘉晨当时喜欢的男生推荐的,他在另一所学校读书,每个月只能见一次,分享“日推”的歌曲是他们的日常交流。即便是现在,每次听到《奇妙能力歌》,林嘉晨所有的情绪都会被重新唤醒,就像在空气中点燃一只香薰蜡烛。
在网易云,林嘉晨还交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网友。大约2018年底,网易云推出了一个功能:根据上一年的听歌数据总结,为你匹配一个品味相似的用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找个“音乐搭子”。
林嘉晨的搭子是个男孩,比她大几岁,当时在中部城市读研。加上网易云好友后,林嘉晨建了一个共享歌单,听到喜欢的歌,就会扔进来。后来,两个人都从学校毕业,进入社会工作,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半,依然还通过网易云保持联系。
回想起往事,林嘉晨也有点不可思议,“前几年大家上网的心思好像都比较单纯,因为对某个东西感兴趣,就可以成为朋友。”
今年27岁,在自媒体工作的宋秋亭记得,大约在2020年,只能宅家的日子里,她注意到了网易云的“一起听”——也就是这次网易云控诉QQ音乐“借鉴”的功能。用户可以分享歌曲给任何人,听歌界面则会显示,“你们一起听了x个小时”。那段时间,宋秋亭很想谈恋爱,“想把我另一半耳机送给另一个人”。
电影《北京爱情故事》。图/网络
有人的连接,就有了社区,一个小小的江湖。网易云歌曲的评论区,也逐渐聚起当时互联网上乐于分享和表达情绪的一群人。
宋秋亭大学学西班牙语,当时找了很多西班牙语歌曲来听,辅助学习。这些歌是小众中的小众,评论区的人只有个位数。但因为她很早留言,一直到今年还有人点赞。“看到别人给我点赞,首先会觉得她认同我,其次觉得我们有共同的爱好,这太重要了。”
宋秋亭用网易云也有10年了,她记得,早年间歌曲评论区要承担着知识科普的功能,留言都是创作背景、乐队组成、歌词的含义等等。到后来,写下自己听歌时的情绪、感慨、回忆开始流行,那些琐碎的心理活动、笔记、甚至逻辑语法都不通的长长呓语,成为了歌曲评论区的主流。
emo逐渐从互联网语言中被打捞出来,在2021年前后成为年度词汇。emo本义是指一种情绪化的音乐风格,后来被网友们当作动词使用,指代丧、忧郁、突如其来的感伤。也有人将它解释为英文emotional(情感的,情绪激动的)的缩写。
那几年,年轻人们热衷于调侃这种没有负担的悲伤,它不会给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甚至让人在自我关照、他者的关注中产生快感。
林嘉晨尝试用听《奇妙能力歌》的感受去描述,“听到陈粒的歌,我会想起我的恋爱,一个相关的人,好像有一点揪心,难过,又有点开心。生活里有很多让我悲观的事情,这些情绪很琐碎,但又难以抒发,这些时候我再去听陈粒的歌,就会更加emo,但是好像是一边emo,一边又很爽。”
网易云在当时完美地承接了这些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给一代年轻人提供了情绪宣泄的出口。它精准的推荐没有击穿圈层,反而营造出一个信息茧房,保留了每个人自以为独特的品味,得以标榜个性和寻找认同。
03
洗牌
对于自己是靠什么拿捏住年轻人的心,这一点,网易云一直很清楚。在前员工周正知的眼里,网易云的核心竞争力是粉丝运营,一系列的运维动作,加速了破圈的脚步。
从2016年开始,每到年底,网易云都会生成一份每个账号专属的听歌报告,里面包括账号主人这一年里陪伴最多的歌手、循环最多的歌曲、听到最多的歌词……用户将听歌报告转发到朋友圈的行为,是自己音乐审美的体现,也帮网易云完成了一次次的免费传播。
2017年的春天,网易包下了杭州地铁1号线的车厢,红色的背景板上,白色加粗的网易云评论区金句格外显眼:“喜欢这种东西,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祝你们幸福是假的,祝你幸福是真的”,这个活动的名字叫“看见音乐的力量”。
2017年,网易云音乐把点赞数最高的5000条优质乐评,印满了杭州市地铁1号线和整个江陵路地铁站。图/@网易云音乐
音乐的力量能否被看见,尚需打个问号,但是那些年网易云是确实感受到了用户们的热情,无论是评论区的点赞,应用商店的评分,还有App的月活人数,都在不断地增长中。
变化或许是从失去周杰伦版权开始的。
周正知还记得,在谈判阶段,拥有全部周杰伦歌曲版权的杰威尔音乐有限公司,报给网易的价格比给腾讯TME集团的更高。
“站在丁磊的角度很容易理解,咱们是老交情了,你怎么还更坑我呢?站在杰威尔的角度也能理解,当时大部分周杰伦的粉丝都在网易云,对网易云来说,续约的价值更大。”周正知说。
最终,综合各种因素,网易云的选择是放弃周杰伦。不仅没有续约,还在合同到期之前通知所有用户:400元可以买下周杰伦的200首歌。此事之后,网易云跟杰威尔的矛盾彻底升级,再无合作。那首《晴天》底下超过108万条评论和心情,也跟着烟消云散。
2022年,周杰伦演唱会在视频号重映,仅仅是播放了2013年演唱会的视频,就在QQ音乐的视频号上,获得了累计超过2000万的播放量。他的新歌《最伟大的作品》首发也在QQ音乐,为腾讯注入了不少新流量和新收入。腾讯的得到跟网易的失去,是从前版权争夺战的一页脚注。
在音乐播放器这条赛道,网易云身旁一直“群狼环伺”。在第一批靠盗版起家的播放器被熬垮、吞并后,新玩家们站在了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新起跑线上。无论是QQ音乐、酷狗、酷我,还是后来被称为时代眼泪的虾米音乐,都试图在这个战场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从前的很多采访中,网易创始人丁磊都提过,做网易云音乐是因为情怀。成立网易之前,丁磊就是“音乐发烧友”。2000年,网易上市,有媒体提问,有钱了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丁磊说:“开一家唱片公司。”
混战的同时,各家也在互相兼并,寻找互联网大厂作为靠山,以便有更多的钱扩大领地。当时,大厂们也面临网页端到移动端的转型,音乐播放器作为移动端的流量入口之一,也不失为一种战略布局。由此,两者实现了双向奔赴。
阿里收购了虾米和天天动听——一个模仿千千静听打造的移动端App;腾讯收购酷狗、酷我,加上“亲孩子”QQ音乐、全民K歌,组成了TME集团;网易扶植网易云音乐,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音乐播放器正式加入了大厂们争夺用户时间的主战场。
当行业内部的竞争还在风起云涌,另一个赛道的选手已经把半只脚跨了过来。短视频的兴起,又一次重塑了音乐产业。经典老歌们,经由新一波网红翻唱,或者作为视频的背景音乐,再次焕发生机。唱片公司从中发现新的商机,资源越来越倾向短视频平台。歌曲的评价体系变得更多元,一首歌能不能流行,火到什么程度,都是难以把握的风向。2022年,抖音官方推出的音乐App汽水正式上线,通过抖音实名认证过的歌手,主页上都出现了跳转汽水App的按键。
也是在2022年,网易云音乐发布的第二季度财报中,其月活人数第一次出现下降,由去年同期的1.85亿人下滑至1.82亿人,减少了260万人。此外,支撑网易云的两大核心业务,收入都在下滑。在线音乐服务ARPU(每月每付费用户收入)从6.8元下滑到6.5元,社交娱乐服务ARPU从526.5元下滑到329.8元。
减少260万月活,看似波动不大,实际上却是罕见的震荡。周正知在网易云工作时,曾看过那个阶段的数据图表,他的形容是“剧烈下跌”。
据《晚点LatePost》报道,从大约从2021年开始,丁磊就已担起网易云CEO的工作。周正知记得,基层员工经常接到丁磊的电话,听到那边说“我是丁磊”,一度误以为是诈骗。
2022年6月之后,亲自管理网易云的丁磊,成立了两个工作室:子弹工作室,专门写词曲,再找合适的音乐人演唱,上传网易云,版权归属于网易云;9号工作室,专门做宣发。两个工作室直接向丁磊汇报。在原计划中,还有一个东北工作室,聚焦下沉音乐,本已经成立,并改名为巨点工作室,但由于团队负责人离职,最后解散。
丁磊的决心,代表着当时网易云面对颓势的自救:一边通过自制歌曲,拓展原创曲库并酝酿爆款,一边走下沉道路,突破用户圈层。
但实际情况,似乎事与愿违。两个工作室成立后,“日推”里出现了大量网易云的自制音乐,周正知说,这些音乐大多由网易员工参与制作,其中很多人并没有音乐背景。自制音乐上线初期,歌曲版权页会体现由网易云某个工作室出品,后来字样消失。
这或许是像林嘉晨这样的老用户,感觉“日推越来越不准”的原因之一。
周正知也见证了复杂、无用功能的诞生。简单理解,就是产品部门想尽一切办法,做各种尝试挽回用户,“没有用也要试,不为了产品,也为了跟老板汇报有得说”。复杂臃肿的设计来源于管理者和环境共同给予的压力。
另一位网易云某业务负责人告诉每日人物,“丁磊肯定不是想靠网易云赚多少钱,网易游戏在那儿呢”,但这不代表丁磊不追求财务、商业上的表现,“他一定希望网易云活得更长久,是一个长期主义的事情”。
04 文艺青年,没精力emo
2010年之后的10年,五颜六色的App像雨后的蘑菇从地里窜出来,扎进智能手机的屏幕。有的还没怎么施展拳脚就已经消失,有的经过了残酷的商战、商业变现的考验,最终生存下来。在此时打开手机,眼前的每个小图标都是战争的胜利者,脚下有一个App坟场。
音乐不是一门好做的生意,版权贵,挣钱难。用户习惯了免费,培养付费习惯是跟人性做斗争。广告和商业化更是爱好音乐的文艺青年们最抵触的。但这场耗时近20年的战争,还是逐渐分出了梯队,曾经收留过年轻人的声音有了不同的归宿。
周正知一直关心音乐产业,他打了个比方,腾讯TME集团中,酷狗音乐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学生,口碑还行,能赚点钱;酷我音乐是家里学历最低的,但是挣钱的扛把子;QQ音乐很受重视,但盈利还不行。不过,放在整个产业里,TME集团已经处于绝对的头部位置。
阿里的天天动听,早在2016年就已下线。虾米则一直没有找到情怀和商业价值的平衡点。2021年,虾米关停。周正知说,虾米的程序员和产品经理,有一部分后来加入了网易云。
网易云的成功,是靠独特的社区氛围,打动了一个年轻人群体。但如今,这一代人从互联网孩童变成互联网中年,不再对网友感到好奇、新鲜,不再渴望陌生人和远方。momo的粉色小恐龙和绿色的神经蛙频繁出没,意味着人们开始恐惧被发现,更抵触彼此连接。这也是年轻人逃离网易云的另一层原因。
音乐,对年轻人们来说,依然有着重要的位置。在林嘉晨的世界里,音乐是气味、情绪和时间共同构成的记忆黄昏,只要听到熟悉的旋律,她会在瞬间跌落其中。宋秋亭说,音乐就像每天都要呼吸的空气,她会从地铁站走回1公里外的公司,只是因为忘了拿耳机。
对张猫来说,音乐是他尚未被吞噬的自我。他曾在部队服役,跟战友一起住寝室,同进同出。集体生活里,晚上睡前是难得的自由时间,听着收藏夹里的歌,他觉得,“那会儿我才是我”。
但如今,轻飘飘的悲伤被真实的疼痛所代替。林嘉晨工作这两三年,公司效益不好,加班是常态,每天有做不完的实验。她好几次做噩梦,梦见烧瓶加热时爆炸,样品全部作废。林嘉晨很少再emo,她感到自己变得麻木,有时候话到嘴边,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变得怀旧,打开网易云,只听老歌。
电影《不能说的秘密》。图/网络
被工作占据了身心的张猫,也很久没有打开过网易云的评论区。从今年开始,他的听歌时间相比过去几乎减少了一大半。
不管是张猫、林嘉晨还是宋秋亭,他们共同的渴望是:拥有一个单纯的音乐播放器。曲库完整,推荐准确,有最基本的功能就可以,不必每天都创新。但这么简单的诉求,放在三足鼎立、危机重重的流媒体产业里,已经很难实现。
张猫的手机里装了三个听歌软件:苹果音乐,网易云音乐,QQ音乐;宋秋亭装了第四个,Spotify——作为补充。网上一直有人分享教程,如何安装使用旧版本的网易云音乐。
这两天,林嘉晨又把网易云音乐装了回来。她在七天冷静期里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没舍得。珍贵的不是这个软件,而是封存在这个软件里漫长的7年时间。
(文中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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