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 | 音乐的生命力：祖宾·梅塔的音乐会听后
更新时间：2025-03-13 20:00 浏览量：2
祖宾·梅塔在星海音乐厅。李乐为 李镛思|摄影
闻说祖宾·梅塔要来广州演出，很是期待，去年早早就订了票。他这一辈的化石级的大师，都是看一次多一次，看一次也少一次了。
我最早接触祖宾·梅塔，是因为他是杜普蕾的挚友，爱屋及乌，听过一些他的录音。当年的印象是比较表面，缺乏深刻的内涵，所以后来就没收集过他的唱片，手头有的一些也多是批量买唱片时搭来的。但我近年重听一些旧存的唱片，常会有新的感觉，发现早年的评价并不可靠。这次我的期待，很希望在增加现场聆听经验之余获得一些新的认识，目睹大师的真容还在其次。对演出本身的期望，当然也包括对大师这次携来的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的兴趣。
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中译作西东合集管弦乐团，是1999年由钢琴家兼指挥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和《东方学》的作者爱德华·W·萨义德创建的，乐手来自以色列、巴勒斯坦、阿拉伯国家以及土耳其和伊朗等国，旨在通过音乐的交流促进中东地区不同文化间的对话和交流，团名源自歌德的诗集。这支乐团的历史虽然不长，但因为巴伦博伊姆被前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任命为“联合国和平使者”，乐团也在2016年被指定为“联合国全球文化理解倡导者”，由此获得不少高光亮相的机会，时常出现在国际电视节目中，并录制了一些CD和数部获奖纪录片，进入当今较成功的乐团行列。
3月3日在星海音乐厅上演的这场音乐会，上半场是韦伯《奥伯龙》序曲和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下半场是舒伯特《第九交响曲》。
韦伯的《奥伯龙》序曲，就旋律而言没什么特别精彩吸引人的地方，但音乐一响起，就让我感受到了乐团的素质。一段优美的齐奏犹如一把琴发出的声音，以极高的饱满度和透明度将乐曲的柔美表现出来，顿时让人对乐团的弦乐之美留下深刻印象。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由韩裔德国小提琴家康珠美演奏。她去年底刚来过广州，与89岁高龄的迪图瓦指挥的广州交响乐团合作，上演拉罗的《西班牙交响曲》，甚得好评，我也听了现场。两个月后，她再临羊城，与更高龄的祖宾·梅塔合作，演奏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我当然很好奇她的表现。
韩裔德国小提琴家康珠美。
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大概是20世纪小提琴协奏曲中被演奏最多的作品，而且不同艺术家的演绎差别颇大。老辈的录音不说，即以晚近的郑京和、穆特和沙哈姆三个流行版本（当然还有林昭亮、穆洛娃等等）而论，就分别代表着酣畅、深沉和轻灵的不同诠释取向。康珠美的诠释显然更近于后者。这位4岁就被曼海姆音乐学院录取的神童，技艺已完全成熟，演奏不温不火，没有很渲染和突出的地方，却该有的都有，声音的表现和细节的处理也很完美，完成度非常之高。她使用的那把1702年的“Thunis”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声音之美更是令人难忘。不过，就我个人的趣味来说，听康珠美的演奏有点不过瘾，我还是喜欢郑京和那种大开大阖、酣畅淋漓的演奏。如果你只听过康珠美，而没有听过郑京和，就不会知道这支曲子蕴含了多么巨大的情感内容，有着火山汹涌般的情感宣泄。相应地，祖宾·梅塔的指挥，同样也没有郑京和、穆特版普列文的紧张激烈感，或沙哈姆版西诺波利的浩瀚澎湃，可以说是较为平衡中庸的协奏。乐曲结束时，观众报以无比热烈的掌声。同上次一样，康珠美在多次谢幕后，加演了一首无伴奏的独奏曲，我说不上曲名，应该是与上一次同属一组的曲子。
下半场的舒伯特《第九交响曲》，整体上说是不错的，但我听得不是很起劲。舒伯特临去世前写的这部四乐章交响曲，标题叫做“伟大”，意在向贝多芬致敬。据说写好后试演不成功，因为难度太大，他只得怏怏收回。10年后舒曼偶然发现这部手稿，告诉门德尔松，由门德尔松指挥首演这部交响曲，结果大获成功。这部庞大的交响曲，在我这么个外行听来，前两个乐章的演进有点冗慢，尤其是第一章，管乐和弦乐的交叠让我觉得沉闷。这种感觉或许同我听莫扎特的音乐入门有关。直到第三乐章旋律的变化才多起来，随着节奏的快慢变化，逐渐酝酿出第四乐章热烈壮大的旋律。祖宾·梅塔毕竟已年近九十，坐着指挥，手臂动作幅度不大，但手势简洁、敏捷和清晰，仍不失大师风范。乐团在他的指挥下，慢慢地进入高潮，引人振奋。乐曲结束时，观众喝彩、鼓掌，久久不绝。再三谢幕后，祖宾·梅塔加演了一首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序曲。
康珠美将收到的鲜花送给乐团中的贝斯手。李乐为 李镛思|摄影
只有到这一曲，我才能肯定地说，比起顶级指挥和乐团的名录音（常见的如阿巴多和柏林爱乐版），老梅塔和西东合集的精气神略有逊色，没能把莫扎特旋律的那种灵动、绚烂和快乐感觉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这与祖宾·梅塔的年龄，与乐团的能力不无关系。但不管怎么说，西东合集还是一支相当年轻的乐团，它出色的表现足以证明乐手都训练有素，整体已达到很高的水准。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有前途的乐团，假以时日，成为世界一流乐团绝无问题。
亲临音乐的现场，无论演奏高下，我们收获的感动往往都超过在家听音响。不只是现场有再昂贵的音响器材也无法还原的自然音效，更重要的是，现场的聆听更专注，而且能直接感受到音乐家的演出风范。那种对音乐的热爱和投入本身就融入了音乐，成为音乐动人魅力的一部分。当祖宾·梅塔步履蹒跚，吃力地攀着扶手登上指挥台时，他为了什么呢？我不知道。只能直观地感受到，音乐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音乐在，生命就在；生命在，音乐就在。因此，不要等待以后，此刻我回忆起昨晚的音乐，演奏的内容和水准已不重要，内心只留下美好的回忆，那个和年轻的或老迈的艺术家一起度过的夜晚。我想，所有在1950年9月16日聆听过李帕蒂贝桑松告别演出的人，也一定会毕生为那个时刻而感动、追怀。
蒋寅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