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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丰年的交响乐

更新时间:2025-03-19 00:07  浏览量:1

文|李怀宇

辛丰年先生(1923-2013)是我时常想念的老先生。

我曾多次到南通拜访先生,在质朴诚挚的春风里,仿佛仙乐飘飘。

相信读过先生文章和见过先生的朋友亦有同感,付诸文字,汇成这本交响乐一般的《辛丰年先生》。

读朋友们笔下的辛丰年,仿佛重温了喜乐一生。

本名严格,笔名辛丰年取自英文交响乐(symphony)的音译。

他的儿子严锋说:“辛丰年是古典音乐的原教旨主义派。”

辛丰年最好的朋友是章品镇。

1957年,辛丰年去南京看望章品镇,在他青云巷家里住了半个月。

家北侧有烧饼店,做扬式烧饼,香酥可口,是两人的最爱。

他们每天早上清茶一壶,烧饼一篮,畅叙别后,快活无比。

章品镇一直欣赏辛丰年在音乐和文字上的造诣。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家出版社托章品镇组稿,章品镇就建议辛丰年写一本音乐方面的普及读物。

辛丰年写了,没想到遭到出版社退稿,理由是既不够普及,又不够专业。

章品镇并不气馁,又推荐给三联书店,找到中央音乐学院的专家进行评审,获得好评,终于出版了辛丰年第一本音乐著作《乐迷闲话》。

章品镇和辛丰年一生追求光明,始终保持柔软的心灵和人性的悲悯。

两人都是鲁迅的信徒,却都喜欢张爱玲。

章品镇写过老上级李俊民:

有一次,李俊民请他吃饭,上来一大碗蟹子豆腐汤,豆腐以梭子蟹的卵磨成,汤里加上碧绿的蚕豆和雪里蕻咸菜,色香俱全。

李俊民对章品镇举筷相邀,说:“没好吃的,吃点情调。”

而辛丰年有一次去见李俊民,远远听到他正与他人高谈阔论,有一句飘入辛丰年耳中:“我是喜欢安德列夫的。”

安德列夫是鲁迅偏爱的俄国作家,作品有个人主义和颓废色彩。

辛丰年在《读书》杂志的专栏“门外读乐”,始于1989年,终于1997年。

当年《读书》主编是沈昌文,而负责辛丰年专栏的编辑是赵丽雅,即扬之水。

辛丰年在《音乐爱好者》的专栏“音乐笔记”,始于1990年,终于2000年,编辑是李章,乃王安忆的先生。

李章和辛丰年通过许多信,2014年集成《书信里的辛丰年》一书。

1991年1月21日,辛丰年给李章的信中说:“一个小点子不知是否可取:一部‘左图右史’的西方乐史,看起来一定不枯燥。例如,一幅李斯特弹琴的油画,沙龙中挤满仕女,作种种风雅态,以此为题,配以一篇文字,不仅谈李,且可使当时的音乐风尚形象化,让读者对乐史加深兴趣。要图文并茂,图可赏,文可读。”

而李章在信中谈到莫扎特说:“莫扎特总能用小把戏玩出大气象。”

1991年烟花三月,李章第一次去南通拜望辛丰年。

辛丰年带李章去参观了纺织博物馆、张謇的濠南别业、博物苑,还上了文峰塔。

午饭辛丰年提议吃南通蛋饼,未果,转而领李章下了馆子:豆苗、酸辣汤,李章生平第一次品尝了刀鱼。

李章后来因身体不太好而离开《音乐爱好者》,他写给朋友任海杰:“要祝贺你喜欢上音乐,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福分。热爱音乐,享用一世。”

吴中杰教授是严锋的老师。他从上海到南通访问辛丰年。

辛丰年说:“我们这里,周围环境也嘈杂,邻居们要赚钱,在家里开了白铁店、摩托车修理行,经常敲打个不停,有时再加上装修房子的电钻声,就更热闹了。”

严锋悄悄地对吴中杰说:“我爸爸也真能适应环境。有时他正在听音乐,突然从外面传进一下金属敲打声,他会说,这一声敲打能融入音乐;或者说,这一声不能入乐。他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里了。”

严晓星是辛丰年的忘年交。

他是金庸迷,在留意吴中杰记下的这个细节时,不禁联想到《倚天屠龙记》中“昆仑三圣”何足道为郭襄弹琴的同时挥剑迎敌,“双剑相交之声扰乱了琴音”,惹得郭襄大是不乐,“双手轻击,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快慢全然不合,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喏,你听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夹在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

辛丰年的忘年交陆圣洁与薛范一起从上海到南通来拜访。

那时南通、上海之间还没通车,只有坐船。

辛丰年一定要去接他们。

船在凌晨4点多到。

严晓星半夜起来,1点多接了辛丰年,2点多到码头,在寒风中站了两个多小时。

辛丰年读德彪西时说:“他最讨厌庸人世态。沙龙味、学院派、江湖气,装腔作势的评论家、指挥家,赶时髦的听客,他一概嫉之如仇。”

这何尝不是辛丰年自况?

他总是杜门谢客,外人以为他是“隐士”。

但他自认:“我不是隐士!”

南京的《开卷》杂志向辛丰年约稿,久未应。

章品镇在电话里说:“他们是有点追名人,不过在他们眼里,你恐怕还算不上什么名人。所以我想,他们请你写稿是诚心的。”

果然,辛丰年也成了《开卷》的朋友。

2004年夏,严晓星从福州卢为峰处借了《江南二仲诗》给辛丰年看。

“二仲”之一王蘧常,是辛丰年早年的家庭教师,当年曾翻开此书,指着一首得意之作吟哦给辛丰年听。

辛丰年晚年仍然记得,想找出原文来核对。

诗在书里找到了,略有出入。

但辛丰年很失望,说王蘧常的诗陈词滥调,看不出时代气息。

辛丰年时时关心历史与现实。

辛丰年一度想完整地写自己听音乐的经历。

他说:“现在回头想想,好多音乐都没好好听,真对不起它们!”可惜没有写出。

他在接受访问时说:“我记得我退休以后错过了一次去北京的机会,如果去了,就能见到我崇拜的金克木先生了,他是个真正的学术导师,我很想听到他的声音,可惜他已作古。”

他喜欢看口述自传。

更希望听到古今妙人的声音:“当然目前我最想听到金克木先生的声音——讲话的声音,特别是中国话,本身就有音乐性,这和他们书里读出来的声音不同,我想去印证我想象出的真实的嗓音,这比音乐更珍贵,我现在想听他们的嗓音胜于音乐。”

而金克木第一次看到辛丰年的文章,就自言自语道:“辛丰年,这不是symphony么!”

晚年,辛丰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病。

他的小儿子严锐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有一次,辛丰年对严锐说:“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当严锐在手机上放古典音乐给辛丰年听时,他似乎变了一个人。

他对每首名曲都能对号入座,了如指掌。

只有当严锐放《伏尔塔瓦河》时,辛丰年难住了,再听一遍后兴奋地说:“这是一条河!”

在辛丰年临终前一晚,严锐放了高胜美唱的《蔷薇处处开》。

像这种流行歌曲辛丰年以前是从来不听的,可是这次他跟着哼唱起来。

他哼唱几句后跟严锐说,这首歌的作者是陈歌辛,他年轻时就听过这首歌。

放了一个多小时音乐后,严锐关掉手机让父亲睡觉,没想到辛丰年说:“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能听到这么美好的音乐。”

2013年3月26日,辛丰年逝世。

这一天,是他最热爱的贝多芬的忌日。

辛丰年的一生,如同一曲交响乐。

严锋说:“他一生过得很苦,也过得很好。”

而严晓星望着远去的背影:“那些深深影响了我们、造就今日之我的父辈们,渐渐隐没在时光里。”

辛丰年听到绝妙的音乐,总忍不住和朋友分享;严晓星见过这样独特的人,也不禁想讲给朋友听。

辛丰年美好的灵魂,默默地影响了许多朋友。

你我的回忆,成了交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