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机》粗制滥造?以出身论品质是一种刻板印象
发布时间:2025-06-18 06:00:04 浏览量:1
在QQ音乐、网易云音乐两大音乐平台收藏量双双破千万、抖音话题视频播放量超60亿次,这些数字确凿无疑地呈现出歌曲《跳楼机》的热度,但几乎同时出现在《天赐的声音第六季》和《乘风2025》两档热播音乐综艺上,才真正让这首歌破圈,成为引人瞩目的文化现象。
《跳楼机》破圈,争议接踵而至:“口水歌”“粗制滥造”之类的负面评价自不待言,有文章借此对成名歌手、主流音综青睐抖音热歌的现象发出“乐坛何以沦落至此”的灵魂拷问,甚至悲叹“跳楼机红了,华语乐坛黄了”。尖锐的批评让人不禁心生疑窦:如果这首歌品质如此不堪、影响如此恶劣,难道音综上对这首歌表示好感的职业歌手们、以及平台上点了收藏的千万听众,他们的品味都出了问题吗?
不该被忽略的亮点
就歌曲本身而言,《跳楼机》由主歌、预副歌、副歌三个段落构成,段落间通过歌词节奏、旋律音区的对比形成情绪递进,以此累积并释放情感张力。歌曲结构中规中矩,但若深入聆听,会发现细部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主歌以叙述的口吻进入主角失爱后的凄凉独白,歌词唱道“风走了 只留下一条街的叶落,你走了 只留下我双眼的红”,以比兴手法代入情境,与一般的流行情歌相比较为别致,至少说明词作者花了心思去设计。
在主歌以钢琴和弦缓缓铺陈了感情受挫的寂寥心境后,预副歌(“可笑吗”开始)加入鼓组和贝司低音提升音乐动能,同时,歌词明显变得密集,带来语气急迫感,真切传递出想挽回爱人而无力的慌张失措。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连续以每小节4拍却唱出16个字的“喋喋不休”的演唱方式,在情歌中并不常见,其歌词节奏和韵律安排倒与嘻哈说唱密切相关。把情歌旋律与快速饶舌相结合,再点缀一些转音,接近于当代R&B音乐中的“嘻哈灵魂乐”(Hip-hop soul)风格,《跳楼机》的这一曲风可以从玛丽亚·凯莉的《We Belong Together》、玛丽·布莱姬的《Be Without You》等名作中寻到端倪,在我国流行乐坛中称得上新颖。
更进一步说,通过预副歌连珠炮般的高能输出,歌曲的情绪能量迅速抬升,以表现歌中主人公情绪“上头”,这也让“可能是我贱吧,那么硬的南墙非要撞”这样直白、甚至略显粗俗的歌词有了合理性。
在旋律表达中融入“烫嘴”的说唱、还要不时以转音点缀,演唱的技术难度和曲风的新鲜感,很大程度上构成了《跳楼机》对专业歌手的刺激和吸引。而对于普通听众而言,令他们点下红心的,可能还有对“卑恋”主题的共情。
《跳楼机》是个奇诡的歌名,它成功勾起听众的好奇心,但具体到歌里,“我们的感情好像跳楼机,让我突然地升空又急速落地”,与周杰伦《龙卷风》“爱情来得太快/爱情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邓紫棋《泡沫》“全都是泡沫 只一刹的花火,你所有承诺 全部都太脆弱”,意涵并无二致。无论“龙卷风”“泡沫”还是“跳楼机”,都是“卑恋”叙事的意象,在面对旋生旋灭的爱情时,自我矮化为弱势方,一边卑微、一边狂恋。但卑恋只是个幌子。正如周志强所言:“卑恋主体通过自我损减的方式,来获得强烈的生存感”,卑恋实质上是在暗示自我怜惜、自我抚慰,层出不穷的卑恋表达是当下青年群体中普遍存在的自恋症候的外显,卑恋情歌广受喜爱完全不让人意外。
《跳楼机》的特殊之处在于,为了刻画卑恋,在歌词直接表达之外,还在音乐中使用深层“编码”方式。制作人在音乐内部铺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合成器倒放音效,声音倒放的抽吸感形成“时光倒流”的心理映射,作为歌词内容的音响化对位,传递出无法面对失恋、想“回到过去”的执念。间奏结束、预副歌再现时,“可笑吗”三个字突然加大混响,仿佛主人公在想象的空间中自问反省:如此苦恋,值得吗?然而犹疑只有一瞬,马上在下一句“你的出现是我不能规避的伤”中被无可自拔的卑恋情结所覆盖。
可惜的是,这些编曲上有意趣的设计,在音综翻唱版本中未能再现。音综翻唱时澎湃的声浪和炫目的舞台,非但没有让歌曲“专升本”,反而丢掉了原版中具有表现意涵的元素,让歌曲徒有表面汹涌的情绪,少了内容的层次感。
诚然,《跳楼机》的确存在创作套路化、制作工艺不够精致等问题,但正如上文所言,音乐创作的巧思和对青年文化脉搏的准确把握,让它闪烁出吸引力。以《跳楼机》人气的爆火和商业上的成功,就武断地认定其对庸俗趣味的迎合而大加挞伐,并以此扩大到对一众网红歌曲的鄙视(其中还有“冤案”),无疑是虚妄之见。这些偏见并非空穴来风,其背后是互联网时代音乐产业快速迭代与部分听众思维惯性之间的错位。
音乐产业迭代中的流量转型
新世纪之初,随着互联网在我国迅速普及,音乐下载网站、P2P分享平台、流媒体播放器,如雨后春笋般洞穿了原本就薄弱的传统唱片业的地基,音乐产业的结构性变革已在酝酿。
《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等早期网络歌曲带有原生态特征,简单轻松,以自娱为主。2003年中国移动推出彩铃业务是转折点,网络歌曲创作最初的无功利性被商业导向取代。彩铃造就了《老鼠爱大米》等网络歌曲的变现神话,资料显示,当年这首歌彩铃月下载量达600万次,共创造收益1.7亿元。在免费下载、无视版权的年代,移动通信运营商与网络歌曲的双向奔赴让草根音乐人有了动力,凸显上口的副歌使其适合彩铃传播成为创作方向,《求佛》《秋天不回来》的副歌在手机中此起彼伏,一系列“神曲”塑造了都市青年对网络歌曲的印象:口水、俚俗、音质差,《那一夜》《香水有毒》等格调不高的歌曲把负面评价坐实。
有趣的是,同期走红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和《月亮之上》,尽管在实体专辑中发表,但由于彩铃、下载的传播功效突出,也被归为网络歌曲,“牵连”到刀郎、凤凰传奇也被误认为网络歌手。周杰伦为中国移动“动感地带”品牌创作的推广曲《我的地盘》带来数千万的彩铃下载收益,开创了主流歌手数字音乐商业化的先河。这些现象表明,传统唱片业与数字音乐产业在加速融合,网络歌手与“唱片歌手”间的身份区隔渐趋模糊。
另一边,新兴的网络音乐平台也在收集瓦解的唱片业资源。2004-2008年,酷狗、QQ音乐完成音乐客户端转型,酷我、虾米等音乐平台也相继成立。自2005年始,国家版权局、公安部等部门联合,长期开展打击网络盗版侵权的“剑网行动”,音乐平台一方面搜罗唱片音乐版权,一方面通过加强对网络音乐人的扶持开发自有版权,名噪一时的“QQ音乐三巨头”许嵩、徐良、汪苏泷即为早期成功案例,他们的作品质量比之前的网络歌手已有明显提升。
2013年,阿里巴巴收购虾米音乐和天天动听,成立阿里音乐事业部,网易也推出网易云音乐客户端。互联网巨头入场,网络音乐战场格局趋向明朗,各音乐平台竞相与国际唱片业巨头达成版权合作协议,同时抢购瓜分国内唱片厂牌的版权。2016年,随着腾讯音乐娱乐集团成立,而阿里音乐出现战略失误,数字音乐行业的资本狂飙尘埃落定,网络音乐平台由腾讯音乐和网易云音乐两强分立。传统唱片业向数字音乐产业的转型彻底完成。
这个产业迭代过程,让习惯了唱片业运作模式的音乐人很不适应。进入2010年代,随着整合了音乐播放功能的智能手机逐渐普及,传统唱片业回天乏术,愿意以唱片业标准来打造音乐专辑的厂牌越来越少,歌手们要依靠参加《我是歌手》来证明我还是歌手。音乐综艺日益兴隆,音乐创作愈发萧条,这是歌迷们叹惋华语歌坛每况愈下的内在逻辑,而音乐产业彻底数字化也决定了网络音乐人是振兴华语乐坛不可或缺的力量。QQ音乐推出的腾讯音乐人计划,网易云音乐推出的石头计划、云梯计划,阿里音乐推出的寻光计划等,都致力于培养网络时代的原创音乐人。
短视频的勃兴让音乐产业重建横生波折。尤其2017年抖音横空出世,其主打15秒音乐短视频的定位,让不少抱着投机心态的音乐人的创作理念回到了彩铃时代,抓耳、上口、有噱头的副歌成为创作的重心,算法也会针对人性的弱点推送刺激感官但缺乏营养的音乐碎片。但是,审视音乐短视频的发展历程,我们欣慰地发现,经历过由实体向数字迭代的音乐产业,扛住了这一波媒介革新的冲击,尽管抖音神曲接连不断,但也有《少年》《赤伶》等有品质的歌曲从中突围,流量在发挥正向作用。
主要原因,一是应对数字媒介更新的版权规范和政策保障到位,2019年出台的《关于鼓励和规范互联网音乐发展的若干意见》为数字音乐产业健康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持;二是平台对网络原创音乐的扶持已现成效,除了推出音乐人培养计划,还以细分热歌榜单进行垂直定向的流量分发,让有潜力的新人新作获得能见度。
网络音乐人已今非昔比。数以百万计的网络音乐人正爆发出强大的创造力,他们以突出的“网感”敏锐捕捉到当下的大众情绪,通过网络交流合作和智能音频技术支持,快速将艺术创意转化为作品,在平台矩阵传播助力下收获听众喜爱,这渐已成为大众音乐生活的常态。
突出的例子是曾经被群嘲的流量典型蔡徐坤,近期他发表的新歌《Deadman》,以质感十足的复古曲风、灵活的声线处理、对精神重塑的隐喻令人惊艳,成长幅度之大堪称脱胎换骨。
音乐产业迭代,已让乐坛生态发生了巨大变化,成长于传统唱片业体系的音乐人在想方设法嵌入网络。2014年,周杰伦的专辑《哎呦,不错哦》就在QQ音乐网络首发,开启了数字音乐专辑网络销售全新时代,如今,通过音乐平台发行新歌已成基本操作,无人不是网络歌手。而越来越多的成名歌手翻唱网络歌曲,与其说向下兼容,不如说他们在主动顺应不可逆的产业迭代大势。
音乐产业新秩序还在构建中。大唱片公司、网络音乐平台与音乐人之间的扁平化合作架构正在形成,共同孵化兼具市场潜力和艺术品质的作品,《跳楼机》这首通过音乐平台和短视频传播走红的网络歌曲,就是由全球三大唱片公司之一的索尼音乐出品。出品方通常主导着音乐作品从创意到市场落地,唱片业巨头的深厚内力加上网络平台的犀利招式,两方合作给歌迷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相信《跳楼机》的成功不会是孤例。
短视频平台不是垃圾场,流量也并非原罪。现下对《跳楼机》等热门歌曲的负面评价,从积极的方面理解,反映出部分听众对大众音乐的艺术品质有着更高的要求,是欣赏水平提升的表征;但另一方面,也体现他们以“出身”来判断品质,对网络歌曲、尤其是借助短视频走红的“流量歌曲”抱有刻板印象。网络、流量,都是中性词,停止对其污名化,放下成见,具体地分析作品和现象、积极中肯地给予评价,这是进入互联网时代二十年后的我们应该具备的素质,也是为塑造面向未来的新大众文艺应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