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把家中旧物送给清洁阿姨,偶然听她电话内容后马上辞退
发布时间:2025-10-27 16:31:26 浏览量:1
刘阿姨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带来了一股淡淡的、像是肥皂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人很瘦,背微微有点驼,像一株常年弯着腰的稻穗。
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小髻,几缕灰白的发丝倔强地从鬓角挣脱出来,在空气里微微颤动。
她话不多,只是在门口换鞋时,用那双布满纹路的眼睛迅速地扫了一眼我的房子,然后低声说:「挺干净的。」
我请的保洁公司说,刘阿姨是他们那儿手脚最麻利,也最让人放心的阿姨。
我点点头,递给她一双新拖鞋。
那之后,每周二下午,刘阿姨都会准时出现。
她从不迟到,也从不早退,像一只精准的老式座钟。
她来的时候,屋子里会渐渐被柠檬味清洁剂的气息填满,那是一种干净、清爽,甚至有点刺鼻的味道,仿佛能把空气里所有漂浮的尘埃和看不见的思绪都一并洗刷掉。
她走之后,地板会光亮得像一面镜子,能映出窗外流动的云。
家具上没有一丝灰尘,连我书架上那些常年不碰的书,书脊上的烫金字样都重新闪闪发光。
我一个人住,房子不算大,但东西很多。
很多东西,都带着过去时光的印记,像贝壳一样,紧紧地包裹着一小段已经褪色的记忆。
我总想着要「断舍离」,把生活过得简单一点,轻盈一点。
可每次动手整理,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疲惫的告别。
刘阿姨的出现,像是一个契机。
第一次,我整理出一条羊绒围巾。
浅灰色的,很柔软,是我很多年前收到的生日礼物。
送礼物的人早就消失在人海里了,只有这条围巾还固执地留在衣柜的角落,像一个沉默的证人。
我把它洗干净,用一个干净的纸袋装好。
刘阿姨打扫完,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刘阿姨,这个给你。」
她愣了一下,那双总是微微垂着的眼睛抬起来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些不解。
她接过纸袋,手指轻轻捏了捏,似乎在判断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
「一条围巾,我没怎么戴过,挺新的。天冷了,你留着戴吧。」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杂物。
她打开袋子看了一眼,手指抚过那片柔软的灰色,动作很轻,像是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没有说很多感谢的话,只是把袋子收紧,对我点了点头,说:「谢谢。」
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那之后,这仿佛成了一个我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仪式。
每隔一两个星期,我都会整理出一些东西。
一套几乎没用过的骨瓷咖啡杯,杯沿描着细细的金边,在灯下泛着温柔的光。
一个半旧的数码相机,曾经陪我走过很多地方,拍下过日出和黄昏,但现在已经被手机取代,静静地躺在抽屉里。
几本厚重的画册,纸页已经微微泛黄,散发着油墨和时光混合的气味。
我把它们一件件擦拭干净,打包好,在刘阿姨离开时交给她。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处理旧物,是环保,是物尽其用。
我享受着这种清空的感觉,每送走一件东西,都觉得心里的空间也跟着大了一点,那些沉甸甸的过去,似乎也变轻了。
刘阿姨从不多问这些东西的来历,也从不推辞。
她只是安静地接过去,用那双粗糙但异常干净的手。
她的感谢总是很简单,一句「谢谢」,或者一个点头。
但她的眼神,会比平时多停留几秒钟。
我能感觉到,她是在认真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有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别的什么。
有一次,我给她的,是一对放在玻璃柜里很久的瓷娃娃。
一男一女,穿着复古的宫廷礼服,脸上的笑容甜美又空洞。
那是我小时候,我妈从国外带回来的,宝贝了很久。
但长大后,我总觉得它们的笑容看得我心里发毛,像是两个被禁锢在玻璃盒子里的灵魂。
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用泡沫纸包好,放进一个硬纸盒里。
「这个,或许你家有小孩子会喜欢。」我对刘阿姨说。
她接过盒子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盒子,很久没说话。
我以为她不喜欢,正想说些什么,她却抬起头,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我……我孙女,她肯定喜欢。」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她最喜欢这些漂亮东西了。」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提起她的家人。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除了她每周二下午会出现在我家里,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把我的生活空间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像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一个高效的符号。
我从未想过去探究符号背后的意义。
那天她走后,我看着那个空出来的玻璃柜,突然觉得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空气里柠檬清洁剂的味道,也似乎比平时更浓烈,浓烈得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我开始在刘阿姨来打扫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观察她。
我发现她的指甲总是剪得很短,边缘却有些毛糙,像是常年泡在水里,或者接触各种清洁剂的缘故。
她的手背上,有一些淡褐色的斑点,皮肤干得能看见细细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
可就是这双手,在擦拭我的书架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蝴蝶翅膀上的尘埃。
她擦过我的书桌,每一本书,每一个摆件,都会被她拿起来,擦干净底部,再原样放回去,位置分毫不差。
她好像有一种天生的秩序感,能把所有混乱的东西都理顺。
有时候我会想,她自己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这样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摆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她的孙女,那个喜欢漂亮娃娃的小女孩,长什么样?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
我依然忙于我的工作,我的生活。
刘阿姨,依然只是我生活中一个固定的,每周出现一次的符号。
直到那个下午。
那是一个初冬的午后,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没有太阳。
我那天在家赶一个稿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戴着降噪耳机,几乎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刘阿姨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进来,开始她的工作。
我能闻到柠檬清洁剂的味道,像一条无声的溪流,慢慢地从门缝里渗进来。
中途我口渴,摘下耳机,走出书房去倒水。
客厅里很安静,刘阿姨应该是在卧室或者卫生间。
我端着水杯,正准备回书房,忽然听到阳台上传来很低的说话声。
是刘阿姨的声音。
她大概是以为我戴着耳机,听不见。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和她平时沉默寡言的样子判若两人。
「……囡囡乖,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停下脚步,站在客厅的阴影里。
心脏,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阳台的门虚掩着,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别怕,妈妈在这儿呢。你看,妈妈今天又给你带了新礼物。」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快,像是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是一个音乐盒哦,特别漂亮。是……是这个家的阿姨,特意买给你的。她说,这个音乐盒的歌声有魔法,听了就不会痛了。」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音乐盒。
那个我上周才给她的音乐盒。
那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一个很旧的木质音乐盒,上面刻着褪色的玫瑰花纹。
它能奏出的曲子,是《天空之城》。
我妈说,那是她最喜欢的歌。
我把它给了刘阿姨,因为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我妈,想起那些无能为力的日子。
我以为把它送走,就能把那段记忆也一起打包送走。
我告诉刘阿姨,这只是个旧东西,不值钱,让她随便处理。
可是现在,它在刘阿姨的口中,变成了一个「特意买来的」,带着「魔法」的礼物。
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我听到刘阿姨继续用那种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说:
「阿姨人特别好,她很喜欢囡囡。上次那个漂亮的娃娃,记得吗?也是她送的。她说,等囡囡病好了,就带囡囡去游乐园玩……」
「她还给囡囡准备了好多新衣服,都放在一个大大的衣柜里,等着囡囡来穿呢……」
「还有那台相机,阿姨说,要用它给囡囡拍好多好多照片,等囡囡长大了,就和妈妈一样漂亮……」
她把我给她的那些「旧物」,一件一件,全都编织进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里。
在那个谎言里,我不再是一个想要清空过去,有些冷漠的雇主。
我成了一个慷慨、善良,对她女儿充满爱意的「阿姨」。
一个存在于电话那头,用一件件礼物,为她生病的女儿构建起一个温暖而充满希望的世界的,虚幻的形象。
我的那些被我抛弃的记忆,那些我急于摆脱的过去,被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用它们去点亮另一个生命的微光。
电话那头,大概是她女儿微弱的声音。
我听不清,但我能听到刘阿姨的语气变得更加急切和温柔。
「不痛不痛……囡囡最勇敢了。听,妈妈让你听听音乐盒的声音……」
接着,我听到了那熟悉的,有点走音的《天空之城》的旋律。
叮叮咚咚的,像山谷里的泉水,清澈,又带着一丝忧伤。
那音乐声,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小时候,我生病发烧,我妈就会把这个音乐盒放在我的枕边,告诉我,听着它睡觉,病魔就会被赶走。
现在,刘阿姨正在用同样的方式,去安慰她的女儿。
用我的东西,我的记忆,去延续一个关于爱的谎言。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闷得发疼。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施舍。
我把我不需要的东西,给她,我因此感到心安理得,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居高临下的满足感。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给她的,是我的垃圾。
是我情感的废墟。
而她,却像一个最虔诚的拾荒者,把这些废墟里的每一块砖瓦都当成宝贝,用它们,为她的女儿,搭建起一座希望的城堡。
我才是那个被施舍的人。
是她,用她的谎言,让我那些冰冷的、被遗弃的物品,重新拥有了温度。
电话挂断了。
阳台上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长长的叹息。
然后是细微的抽泣声。
很轻,很轻,像小猫的呜咽,如果不仔细听,就会被风吹散。
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走出去,揭穿这一切?
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回到我的书房,继续我的生活?
如果我走出去,我要怎么面对她?
我要怎么面对那双布满纹路的眼睛?
我要怎么面对她用我的「旧物」编织出的那个美丽而脆弱的世界?
我的出现,会像一块石头,把那个世界砸得粉碎。
我不能。
我悄悄地退回书房,关上门。
我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刘阿姨的声音,和那段叮叮咚咚的音乐。
柠檬清洁剂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像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它洗去了我屋子里的灰尘,却洗不掉我心里的羞愧。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过得坐立难安。
我能听到刘阿姨在外面走动的声音,拖把划过地板的摩擦声,抹布擦拭玻璃的轻微声响。
每一个声音,都像是在敲打我的神经。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高效。
好像刚才那通电话,那个温柔的母亲,那个脆弱的哭泣者,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两个小时后,她敲了敲我的书房门。
「我打扫完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眶有点红,但她很快地低下了头,像往常一样。
「刘阿姨,辛苦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不辛苦。」她说着,准备换鞋离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微微佝偻的,瘦弱的背影。
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再心安理得地,用我淘汰下来的东西,去参与她那个沉重的谎言。
那对她不公平。
对我,也是一种折磨。
每一次我再给她东西,我都会想起那个电话,想起那个叫「囡囡」的女孩。
我的每一次「施舍」,都会变成一种精心计算的表演。
而她,每一次的接受,也都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取了一笔钱。
很多钱。
我把它们装在一个厚厚的信封里。
我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但我知道,这比我那些带着我的体温和记忆的旧物,要有用得多。
钱是冰冷的,但它能支付医药费,能买来营养品,能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去陪在女儿身边,而不是在我这个一尘不染的房子里,擦拭那些她女儿永远也用不到的东西。
下一个周二,刘阿姨来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在书房。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她看到我,有些意外。
「今天……」
「刘阿姨,你坐。」我打断了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不了不了,我站着就行。」
我没有勉强她。
我把那个信封,推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刘阿-姨,这是你的工资,还有……一些补偿。」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她看着那个信封,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补偿?为什么?」
我不敢告诉她我听到了那通电话。
我只能编造一个同样拙劣的谎言。
我说:「我……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房子要空出来。所以,可能暂时不需要保洁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不敢和她对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脸上。
沉默。
客厅里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很沙哑。
「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的!」我立刻否认,「你做得很好,非常好。是我自己的原因。」
她看着我,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第一次,那么执着地,想要从我脸上找到一个答案。
可我给不了她答案。
我只能重复着:「真的是我自己的原因。」
她又沉默了。
她慢慢地伸出手,拿起那个信封。
信封很厚,她捏在手里,似乎能感觉到它的分量。
她没有打开看。
她只是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她说完这三个字,就转身,默默地去换鞋。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熟悉的,瘦弱的,微微佝偻的背影。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叫住她,想告诉她一切。
想告诉她,我都知道了。
想告诉她,我不是那个她口中善良的阿姨。
想告诉她,我很抱歉。
可是,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我辞退了她。
用一种最懦弱,也最残忍的方式。
我给了她钱,然后,把她推出了我的生活。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了。
可是我没有。
刘阿姨离开后,这个房子,好像突然就空了。
每周二下午,那个固定的时间点,我总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好像还能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可是,什么都没有。
空气里,再也没有那股熟悉的柠檬清洁剂的味道。
地板上,开始出现细微的灰尘。
书架上的书,也渐渐失去了光泽。
我试着自己打扫。
我买了和刘阿姨同款的清洁剂,用同样的抹布,学着她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擦拭。
当我弯下腰,用膝盖跪在地上,擦拭地板的死角时,我才体会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的腰很快就酸了,膝盖也硌得生疼。
我看着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映出我狼狈的脸。
我突然想,刘阿姨就是这样,在我看不见的时候,用她的膝盖,她的腰,她的汗水,换来我眼中的「干净」和「体面」。
而我,却只给了她一些我不要的东西,和最后那笔带着羞辱意味的「补偿」。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刘阿-姨那双布满纹路的眼睛,和她最后那个深深的鞠躬。
还有那个叫「囡囡」的女孩。
我总是在想,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有「魔法」的音乐盒,还在为她歌唱吗?
那些「阿姨送的」漂亮娃娃,还陪在她身边吗?
我心里的愧疚,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生长,缠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决定去找她。
我去了那家保洁公司。
前台的女孩还记得我。
我问她,能不能给我刘阿姨的联系方式。
女孩查了一下电脑,然后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女士,刘姐上个月已经离职了。」
「离职了?」我心里一沉,「那你们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或者她家里的地址?」
女孩摇了摇头:「这个属于员工隐私,我们不能透露。而且,她离职的时候,只说要回老家,也没留新的联系方式。」
回老家了。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不甘心。
我试着回忆和她有关的一切细节。
我想起有一次,她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说是给女儿送饭。
我问了一句,在哪家医院。
她当时好像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开始在市里的几家大医院里寻找。
我不知道她女儿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住哪个科室。
我就像一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的走廊里,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看。
医院里,永远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那种味道,和柠檬清洁剂一样,干净,冰冷,却又带着一丝绝望。
走廊里,是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和满脸焦虑的病人家属。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故事。
那些故事,都和生死有关。
我找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天,我都怀着一丝希望去,又带着一身疲惫回来。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记错了。
或者,她女儿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一家儿童医院的血液科走廊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还是那个微微佝偻的,瘦弱的背影。
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捧着一个不锈钢的饭盒,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一间病房的门。
那一刻,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我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太专注了,没有发现我。
我走到她身边,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她感觉到了身边有人,下意识地转过头。
当她看清是我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手里的饭盒,差点掉在地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慌乱,还有一丝……被戳穿谎言后的难堪。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走廊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可是在我们之间,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来看看……囡囡。」
我说出「囡囡」这两个字的时候,刘阿姨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像一条条小溪,流进她的嘴角,流进她的衣领。
她用那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什么都不用再解释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的背很薄,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她骨头的形状。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她,静静地坐着。
等她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擦干眼泪,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你……你别进去。别让囡囡看见你。」
我点点头:「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
在囡囡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完美的,「阿姨」。
是一个只存在于妈妈口中,用礼物和爱意堆砌起来的美好形象。
如果我出现,那个形象就会崩塌。
那个用谎言支撑起来的希望,也会跟着一起崩塌。
「她怎么样了?」我轻声问。
刘阿姨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和绝望,「在等骨髓配型……可是,很难。」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给的钱……」她突然开口,「我一直没动。我不能要。」
她说着,就要从随身的布包里,往外掏那个信封。
我按住了她的手。
「那不是给你的。」我说,「那是给囡囡的。」
她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那个音乐盒,它也曾经治愈过我。」
我说出了那段关于我母亲的往事。
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场大病,我母亲就是用那个音乐盒,陪我度过了无数个难熬的夜晚。
我说,我相信,它真的有魔法。
刘阿姨静静地听着。
听完,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不再只有痛苦和绝望。
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像是理解,又像是释然。
「对不起。」她说,「我骗了你。」
我摇了摇头。
「不,你没有骗我。」我说,「你只是,用你的方式,在爱你的孩子。」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种方式……」
她打断了我:「不,你是个好人。」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是个好人。」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我只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有点自私,有点冷漠的普通人。
可是,在她的口中,我成了一个「好人」。
也许,在那个叫囡囡的小女孩心里,我也是一个「好人」。
一个会送她漂亮娃娃,会给她有魔法的音乐盒,会等着她病好了带她去游乐园的,最好的「阿姨」。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来医院。
我不会进去打扰她们。
我只是在走廊里,远远地坐着。
有时候,我会给刘阿姨带一些吃的。
她一开始总是推辞,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
我们会聊一些天。
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囡囡的事。
她说,囡囡很乖,很懂事,打针吃药从来不哭。
她说,囡囡喜欢画画,病房的墙上,贴满了她的画。
她说,囡囡最喜欢听的,就是那个音乐盒的声音。每天晚上,都要听着它才能睡着。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看她手机里囡囡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女孩,脸色苍白,头发因为化疗掉光了,戴着一顶小帽子。
可是,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黑葡萄。
她在笑。
手里,抱着我给她的那个瓷娃娃。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柔软地刺了一下。
我开始给囡囡准备礼物。
不再是我淘汰下来的「旧物」。
而是我跑遍了全城,精心挑选的。
一本很厚的,有很多漂亮插图的童话书。
一套有120种颜色的画笔。
一个很大很大的,毛茸茸的,抱着会很温暖的玩具熊。
我把这些礼物,交给刘阿姨。
让她,继续用她的方式,把这些东西,变成来自那个「阿姨」的爱。
我成了那个谎言的,共谋者。
而且,心甘情愿。
我甚至开始期待,刘阿-姨在电话里,会怎么跟囡囡描述我送去的这些新礼物。
她会说些什么样的话,来让囡囡开心。
我把我的银行卡,给了刘阿姨。
我告诉她,密码是囡囡的生日。
她问过我的。
她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她抓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我这辈子,该怎么还你……」
我说:「你不用还。只要囡囡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我们都在等一个奇迹。
等着那个,能和囡囡配型成功的骨髓。
可是,奇迹,并没有发生。
囡囡的病情,在一天天恶化。
有一天,刘阿姨红着眼睛告诉我,医生说,囡囡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个冬天,特别冷。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干净,又荒凉。
囡囡的最后一个心愿,是想见一见那个,一直给她送礼物的「阿姨」。
刘阿姨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这件事。
她说:「我知道,这太为难你了……可是,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握着电话,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我知道,我不能拒绝。
我没有权利拒绝。
我答应了她。
去医院的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
我对着镜子,努力地练习微笑。
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温暖一点,亲切一点。
像囡囡想象中的那个「阿姨」。
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心跳得很快。
病房里很安静。
囡囡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很多管子。
她比照片上,还要瘦小。
小小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刘阿姨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看到我进来,刘阿姨站了起来,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囡囡也看到了我。
她那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眼神里,有好奇,有欣喜,还有一丝,小小的怯懦。
我慢慢地走到床边。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囡囡,你好。我是……阿姨。」
囡囡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像夜空中,突然被点燃的星星。
她冲我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很微弱,却像一道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病房。
「阿姨……」她的声音,像小猫一样,又细又软,「你……你和妈妈说的一样好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赶紧转过头,擦掉。
我不能哭。
在囡囡面前,我必须是那个,能带来希望和快乐的「阿姨」。
我坐在床边,从包里,拿出了我准备的最后一件礼物。
是一个万花筒。
很老式的那种,转动一下,就能看到五彩斑斓,千变万化的图案。
「你看,阿姨给你带了什么?」
我把万花筒,递到她眼前。
她伸出那只没有打针的手,接了过去。
她的手,小小的,冰凉的。
我帮她举着,教她怎么看。
她的眼睛,凑在那个小小的洞口上。
「哇……」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好漂亮啊……」
她的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纯粹的快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那天下午,我在病房里,陪了囡囡很久。
我给她讲童话故事。
讲白雪公主,讲灰姑娘,讲卖火柴的小女孩。
讲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奶奶的时候,囡囡突然问我:
「阿姨,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呀?」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想了想,说:「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会想我吗?」她问。
我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说:「会。阿姨会一直,一直想着囡囡。」
她笑了。
「那我就不怕了。」
她累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临睡着前,她轻声说:「阿姨,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我身上的味道?
我低头闻了闻。
什么味道都没有。
也许,是刘阿姨跟她描述过无数次的,那个属于「阿姨」的,想象中的味道吧。
是温暖,是爱,是希望的味道。
一个星期后,囡囡走了。
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清晨。
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的手里,还握着那个万花筒。
刘阿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说:「她没受什么罪。睡着了,就没醒过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听着电话那头,她压抑的,如同困兽一般的呼吸声。
囡囡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们几个人。
刘阿姨没有哭。
她只是抱着囡囡小小的骨灰盒,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上面的照片。
照片上,囡囡在笑。
手里,抱着那个瓷娃娃。
葬礼结束后,刘阿姨把一张银行卡,和一串钥匙,交给我。
「卡里的钱,我一分没动。这是……你家的钥匙。」
我没有接。
「刘阿姨,」我说,「你拿着吧。带着它,回老家,好好生活。」
她摇了摇头。
「我不能要。」她很固执,「我已经……欠你太多了。」
「你不欠我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是囡囡,让我明白了,很多我以前不明白的道理。是你们,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我应该谢谢你们。」
我们僵持了很久。
最后,她还是收下了卡。
她说:「那我……就当是替囡囡,收下了。」
她要回老家了。
我去车站送她。
临上车前,她从那个一直背着的,洗得发白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那个木质的音乐盒。
「这个,还是还给你吧。」她说,「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
我看着那个音乐盒,上面熟悉的玫瑰花纹,好像又深刻了一些。
我没有接。
我说:「刘阿姨,就让它,陪着囡囡吧。」
她愣住了。
「囡囡不是说了吗,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笑着说,「以后,你想她了,就拿出这个音乐盒,听一听。就当是,她在天上,唱歌给你听。」
刘阿姨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她抱着那个音乐盒,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火车开走了。
我站在站台上,很久,很久。
后来,我把房子卖了。
换了一个小一点的,离我父母墓地很近的地方。
我不再囤积那些带着过去记忆的旧物。
我开始学着,把每一个当下,都过得认真而充实。
我再也没有见过刘阿姨。
我们之间,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短暂的交汇之后,又各自走向了无限的远方。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永远地留下了。
有时候,我打扫卫生,闻到柠檬清洁剂的味道,我就会想起她。
想起她那个瘦弱的,微微佝偻的背影。
想起她那双布满纹路,却异常干净的手。
有时候,我看到天上的星星,我就会想起囡囡。
想起她那双明亮的,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想起她那个微弱的,却能照亮整个世界的笑容。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走出书房,没有听到那通电话。
那么,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大概,还是那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用「断舍离」来逃避过去,有点自私,有点冷漠的人。
我会继续把我淘汰下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施舍」给刘阿姨。
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善良」和屋子里的整洁。
直到有一天,刘阿姨不再出现。
我可能会觉得奇怪,会给保洁公司打个电话。
然后,我会知道,她离职了。
再然后,我就会忘了她。
就像忘记了无数个,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那些「旧物」,曾经在一个小女孩的生命里,扮演过多么重要的角色。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经,离一个那么勇敢,那么美丽的灵魂,那么近。
我庆幸,我听到了那通电话。
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
门后面,是另一个人的生活,另一个人的痛苦,和另一个人的爱。
它让我明白,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
我们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在别人的生命里,掀起巨大的波澜。
善良,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而是,懂得弯下腰,去看见,去倾听,去共情。
是懂得,用自己的微光,去照亮另一片黑暗。
哪怕,那微光,只是来自一个,被精心编织的谎言。
现在,我的家里,很干净。
是我自己打扫的。
我不再需要保洁阿姨。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拂去生活中的灰尘。
无论是地板上的,还是心里的。
我书桌的抽屉里,一直放着一个东西。
是一个万花筒。
和当年我送给囡囡的那个,一模一样。
有时候,工作累了,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
凑上眼睛,轻轻地转动。
看着里面,那些五彩斑斓的,不断变幻的图案。
我知道,在某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有一颗星星,也在,看着我。
她会记得,有一个「阿姨」,曾经给她讲过童话故事。
曾经,用一个万花筒,为她创造了一个,短暂而绚烂的世界。
而我,也会永远记得。
有一个叫刘阿姨的女人,和一个叫囡囡的女孩。
她们,用爱和谎言,教会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