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焦虑下的钢琴家:“坚持分享我所相信的内容”
发布时间:2025-09-18 03:00:48 浏览量:1
图为2025年8月,布朗夫曼在中国国家大剧院演出时。9月7日-10日,他来到第五届粤港澳大湾区文化艺术节,在深圳、珠海、广州连开三场钢琴独奏会。Rozenn 摄
“演奏可是个辛苦活儿啊。”布朗夫曼走台后和我“吐槽”。虽说是个玩笑,但练起琴来他是真猛,即便在演出当天也没有什么体力上的保留。记得2024年他和维也纳爱乐乐团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每天好像上班打卡一样完成一个上午的练习。练琴、休息、演出,日程表如同编好的电脑程序严格且规律,也许他那难以置信的演奏稳定性,多少得益于如此自律的工作习惯。
叶菲姆·布朗夫曼,1958年出生在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现为美国籍。他在15岁时移民以色列跟随阿里·瓦迪学习,之后在美国继续受教于莱昂·弗莱舍、鲁道夫·塞尔金等名家,能说俄语、希伯来语和英语三种语言,是当今活跃在国际一线的钢琴家。
他的行李箱里备着一副淡棕色的皮手套,表面有不少划痕,缝合处卷起了毛边。其款式之老旧超出了许多人的记忆范围,柔软、宽大的质地表明了它唯一的用途是在演出前临时用来保暖。它安静地躺在那,默默见证着布朗夫曼辉煌的职业生涯。
不弹琴的时候老爷子待人总是客客气气的,衣着不修边幅,聊天时会偶尔冒出两句冷笑话,朴素中带着亲和力。当然也有距离感,对约好的事情,到点就来,时间到了就走,一分不差,毫不拖拉。他会一边看表一边和人道别,好像在用这种略显“古典风格”的时间管理方法保障“自我世界”不受打扰。
布朗夫曼此次的巡演曲目十分经典,舒曼、勃拉姆斯、德彪西、普罗科菲耶夫的名作悉数纳入。四部作品概括了从浪漫主义直至20世纪的几种经典音乐风格。上半场由富于浪漫幻想的《花纹》引入到《f小调奏鸣曲》,下半场用印象派作品《意向集II》的三首小品将听觉自然过渡到“战争奏鸣曲”充满挑战的20世纪音乐语汇。要按电影的剧情来说,这种安排算是中规中矩,但布朗夫曼的演奏总能从耳熟能详的经典中发掘出更多的答案。他的舒曼和德彪西没有在“朦胧”上徘徊,而是拥有更高的清晰度,难得的是如此微雕般的手法,却没有丧失作品本身的动态之美。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七奏鸣曲,布朗夫曼全程稳扎稳打用结构的推动力而非一上来就爆裂的砸琴将音乐会气氛推向高潮,尽显大将之风。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弹的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在19-20岁的年纪密集地写了三部钢琴奏鸣曲,f小调的第三首最难。不少令人失望的演奏往往败在演奏者急于秀肌肉。布朗夫曼的处理自然、细致,充满歌唱性。好像再难处理的织体也无法阻挡他用最美的音色弹出深藏在勃拉姆斯心底最温柔的歌,好一个铁汉柔情!远远望去,舞台上布朗夫曼胖胖的身形和几乎没有什么幅度的演奏方式,让定格的画面就像勃拉姆斯在弹琴的油画一般——他那有些发皱的演出服更是为此增添了几分神韵(勃拉姆斯当时就以对外在的各种不拘小节著称)。
有个音乐上的细节让我印象特别深,在一些恢弘的部分,勃拉姆斯会暗暗在中声部埋下两条旋律形成节奏错位,这是很难处理的部分。布朗夫曼在很轻的音量上,通过柔和的音色,小心翼翼地剥离着这些“暗流”般的内容。特征节奏型在乐章间的呼应让人联想到勃拉姆斯从贝多芬那里继承的手法;作曲家晚年再次使用慢板乐章三度下行的主题音型好像他对自己青年时代的回顾,进而提醒我们仅仅19年之后,勋伯格就要开始他的“表演”了。
“这套曲目好像一个懵懂少年经历磨炼不断成长的过程。”一位朋友音乐会后发微信和我感叹着。我和钢琴家转述了这个评价。听后他平淡而礼貌地笑了笑,“我能做的,就是把琴弹好。”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而我们都知道,能坚持和做到专注内容是不容易的。他以“作品为先”的演奏原则和举重若轻的实力,为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不断赢得观众的青睐。事实上,他也真的无需靠实力之外的任何事情衬托自己了。
因对经典作品的权威演绎,布朗夫曼成为世界上各大音乐节的常客,弹协奏曲时的合作者包括巴伦博伊姆、穆蒂、迪图瓦、加蒂、梅塔、捷杰耶夫、杜达梅尔等指挥大师。在室内乐领域,布朗夫曼本乐季刚刚与小提琴家穆特以及大提琴家费兰德斯搭档三重奏完成了美国巡演。Frank Stewart 摄
“观众早晚会喜欢的”
张斯尧:是否考虑流量的偏好,对演奏者完成一部作品甚至职业路径的规划,在思考方式上往往是不一样。“打造爆款”现在已经仅仅是一个技术上的问题了——在产业链条中会有专业的机构,专业的人负责指出什么在市场上最受欢迎,为客户打造具体的营销指南。作为演奏古典音乐的钢琴家,你怎么看待这种追求流量数据的营销策略?
布朗夫曼:我理解这些做法。音乐会需要人们买票支持,营销的目的是让观众满意。每个城市的情况不太一样。有一次我在旧金山的一个音乐节弹贝尔格和舒伯特,音乐节的艺术总监是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这是一个折中后的曲目单,令我惊讶的是音乐会售罄了。大家喜欢贝尔格。所以其实你并不用过多地去想这个问题。但我想如果在别的地方做这样的曲目,结果可能会不一样。托马斯有个令人佩服的能力,他非常擅长让观众知道一个作曲家好在哪里。即便是整晚演奏现代音乐,观众们也会来,因为大家已经在“成长”的过程中喜欢上了现代音乐。
我认为在一个足够长的时间中,你既得对观众当下的需要做出回应,也需要从其他方面做出一点尝试。但作为演奏家,我的首要任务还是把作品弹好。当然在之前的演奏生涯中,我确实感受到了一些变化,比如最初我弹肖斯塔科维奇或者巴托克的钢琴协奏曲,市场总是反应平平。但二十年后,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突然开始喜欢这些作品。所以我想只要把作品弹好,观众早晚会喜欢的。
张斯尧:在你看来,演奏家应该专注在自己擅长的内容上,而不是一味追求漂亮的数据?
布朗夫曼:对。同时我要强调,演奏者还需要有足够的能力让观众相信你要分享的内容是好的,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我的工作——给出强有力的表现,让人们相信你的演奏是值得信任的。
张斯尧:有时候当演奏者认为自己达到了某种平衡,会想着在演奏中加入一些“自己的内容”,而这些内容在音乐会上往往成为赢得观众的利器。你的演奏很难看到除了作品之外的任何更个性化的内容。这种作品为先的理念是你坚持的一种演奏原则吗?你怎么实现它?
布朗夫曼:这取决于你对乐谱的阅读质量。我以前也会做一些不同寻常的处理,但每到此时,我的老师鲁道夫·塞尔金总是和我说“你得相信作曲家”。说真的,当时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后来我渐渐开始相信,只要是作曲家写在谱子上的内容,就有他的用意。这是一种智慧。当然了,作为普通人,我也没法避免在演奏中冲动地加入一些自己当时的感受,这有违我的本意,但好像就是有股力量会让你下意识多做些什么。这也是为什么每场演出都是不同的。但无论如何你的目标和行动要忠实于作品,否则你就把音乐毁了。
张斯尧:强调去了解作品、去相信作曲家,这种观念和以大数据算法投喂用户环境下的消费习惯是不一样的。
布朗夫曼:毫无疑问,事物本身一直在变化发展当中。而在舞台上,我始终坚持分享我所相信的内容,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张斯尧:听众消费习惯上的改变对你来说也并不是个挑战?
布朗夫曼:我想对我不是,也许对听众来说倒是一个挑战。这就是“演奏的悖论”。我们经常会遇到人们说这个作曲家过气了,但这也许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只是听众的欣赏习惯和看法改变了。作为当事人,这是你没法控制的事情。巴托克是匈牙利伟大的作曲家,可他也没法做到在古典音乐市场上“家喻户晓”。这该怎么解释呢?类似的,比如阿尔班·贝尔格,他写了很多很难懂的,充满挑战的,在音乐史上能被称作伟大的作品。他为钢琴写的不多,但我都在音乐会上演奏过。但这对部分观众来说真的挺难的。
张斯尧:你觉得经典作品在当今继续被演奏的意义是什么?从传播的角度,现在无论是视频还是文章都越来越短,比起去了解历史上的“大部头”经典,现在有的是“能让我感兴趣的”“能让我理解的”“越来越容易懂”的内容。
布朗夫曼:首先这些作品非常好听。而且总会有年青一代的观众是没听过的。听音乐和我们去博物馆类似,伦勃朗的画作就在那里,每次看我们都有新的收获。音乐中仍有太多的内容等待我们去发掘,史纳贝尔曾经和我说,即便你认为自己演得很棒了,但这距离作曲家想要的仍不够好。实事求是地讲,这些作曲家,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等等你能叫得出名字的天才,他们在音乐上领先我们。想到这里往往让人感到无比遗憾,所以我们才要不断地精进、精进再精进,从不同的维度让自己弹得更好。这种成长本身就是艺术的一部分,而文化修养的积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门必修课。所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仍需要这些经典的大部头。
勃拉姆斯的音乐里有马车,而普罗科菲耶夫开的是汽车
张斯尧:我特别想听听你对勃拉姆斯的理解。
布朗夫曼:勃拉姆斯20岁之前和之后写的东西非常不一样,晚年的小品集和前面三首奏鸣曲展露了他完全不同的性格。矛盾之处在于,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写了三首非常伟大的奏鸣曲,于是人们开始期待他在这条路上继续带来奏鸣曲的创作,可是他却就此停笔了。
对我来说最特别的是,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能写出如此伟大、创新的作品,也许他本应在奏鸣曲的结构上带来更多的创新。但事实上并没有。我想这也许是贝多芬的错。因为在勃拉姆斯心目中贝多芬的32首奏鸣曲以及9部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因此勃拉姆斯才没有下定决心走与贝多芬不同的路。尽管有一些特别的内容,但整体没有脱离贝多芬的框架。我们期待中的革新并没有发生,这对我来说像是要理解悖论一样。但不管怎样,勃拉姆斯第三钢琴奏鸣曲,位列我弹过的那些天资出众的作曲家们创作的最棒的奏鸣曲之列。
它有五个乐章,结构上很有趣,个性富于变化。甚至就像一部小型歌剧,包含了从非常恢弘到非常甜美这个幅度间的所有内容,也是年轻的勃拉姆斯当年扬名立万的伟大作品,让人意识到钢琴不仅是一件乐器,更像是一支交响乐队。
第二乐章像他随手写下的歌,要知道他的艺术歌曲创作贯穿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我真心觉得演奏者能在第二乐章中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歌曲因素。他的写作呈现出交响化和歌唱性相融合的特点。我非常欣赏这部作品,每次弹起来也很享受。想想看,你可以按照年轻人的心态来弹,因为它创作于勃拉姆斯年轻的时候,你也可以按很成熟的感觉去处理,因为它包含如此丰富的内容。它似乎对任何年龄段的人来说都是合适的。它有着难以置信的成熟,但这就是勃拉姆斯,他有着超越自身年龄的成熟,天赋异禀,在各个方面都是。
张斯尧:单纯从演奏技术上考量,勃拉姆斯的作品就不是常人能碰的。有时抱着克服演奏技巧难题的目的,往往会让演奏者把注意力集中在错误的地方。
布朗夫曼:确实是,但我想,我的工作就是把它弹得看上去没那么难。换句话说,如果勃拉姆斯让你陷入挣扎的境地,你最好就别碰他。
张斯尧:你会怎么评价德彪西在创作上的贡献?
布朗夫曼:我想他是现代音乐的发起者之一。不夸张地说,他影响了他之后的每一位作曲家,布列兹、斯克里亚宾、巴托克等等。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最伟大的法国作曲家之一。我很喜欢把他的作品充实进我的曲目单里。几年前我演奏了他的《贝尔加马斯克组曲》。2025年3月我演奏过他《为钢琴与乐队而作的幻想曲》,那是他早期受肖邦影响后写的。在昨晚的签售会上,一些观众也在和我交流他们的感受,这让我很感动。他们提到音乐中那些与钟声、光影有关的感受,这的确也是《意向集》本身包含的内容,这部作品的音乐非常的“视觉化”,我想即便是很少听音乐会的人也会通过音乐在自己头脑中生成具体的画面。我觉得对于德彪西的讨论不能仅限于和声写作的技术层面,他音乐中的形象感和想象力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感染力。《金鱼》这部作品的灵感仅仅来自一幅画,但是塑造出金鱼游来游去以及一个悲剧性的结尾——它被渔夫捉住了!而且还非常难弹!
张斯尧:但你的演奏让这个故事听上去没有那么难懂。
布朗夫曼:它要求你在音色上弹出尽可能多的层次和色彩。我觉得它是最难弹的钢琴作品之一。
张斯尧:你怎么看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语言在创作上的飞跃?
布朗夫曼:每个伟大的作曲家都有自己的语言系统。普罗科菲耶夫发明了自己的音乐语言。当然,普罗科菲耶夫也很崇拜柴科夫斯基。在我看来,他们俩最好的音乐都在芭蕾舞剧里(前者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和后者的《天鹅湖》)。普罗科菲耶夫的三首“战争”奏鸣曲,就像一个关于人性的伟大宣言,非常有力量。在他的音乐语言中你能感受到一种被缜密安排的秩序,我称之为“被组织的愤怒”。比如两个不同的和弦在整个二乐章中交替出现。而俄罗斯音乐中一定会有的因素——钟声和歌声(拉赫玛尼诺夫、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中都有),普罗科菲耶夫也为其保留着位置,这是文化传承的一部分。
另外普罗科菲耶夫成长于工业革命的时代,你能从他的音乐中听到某种类似机械化的特质,那种紧凑的、有冲击力的节奏型让人联想到机器的运行和工业的发展。这些是你无法在勃拉姆斯的音乐中听到的。开玩笑讲,你能在勃拉姆斯的音乐中听到马车,但恐怕从没听到过汽车对吧。你能清晰地辨识出现代工业发展投射在普罗科菲耶夫作品里的特质,他的创作直接反映着当下最具体的生活。我想时代的变革和发展带给他巨大的冲击力,他也对自己生活的年代保持着十分敏锐的感受力。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1日,西班牙格拉纳达赫内拉利费剧院上演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视觉中国丨图
真正的演奏者自己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张斯尧:聊聊你自己吧,你保持着稳定的一线“出场率”。
布朗夫曼:我会努力让自己的状态保持下去。这很难,但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张斯尧:那这也许对你的学生们是个更大的压力了,这意味着他们还得和你竞争。
布朗夫曼:嗐……(说着他露出有些满意又有些无奈的表情)我不会强迫学生一定要像我一样。每个学生需要的内容也是不同的。我会观察我的学生,根据他们的需要,给出我的帮助。
张斯尧:有两种老师比较常见,一类是几乎没什么演出,但有很多“教”的方法,他们能知道学生做不到是卡在哪里;另一类正相反,他们抬手就能弹。如果学生遇到什么问题,他会觉得,这有啥难的,来!看我的。
布朗夫曼:你说的对,这是事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体条件、手型、成长背景以及在过去形成的机能。作为老师,我的观点是要去引导学生最终用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我会跟学生一起分析问题,然后看看怎样才能把他们扶上赛道。但说到底,每个真正的演奏者都有一套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
张斯尧:在教学中让你感到幸福的瞬间有哪些?
布朗夫曼:他们在学期末举办的音乐会,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参加,如果能在他们的音乐里听到我为之奋斗的内容略有显现,那我会非常开心。
张斯尧:但最终并不是每个学生最终都能成为职业演奏家对吗?
布朗夫曼:成为一名音乐家(而不仅仅是演奏家)的方式很多,你可以教书,可以演奏室内乐,可以一年就开几场音乐会而不是非要开上100场,与音乐有关的事情真的做不完。
张斯尧:你看中学生具备什么样的品质?
布朗夫曼:努力,以及不要有欺骗的行径。要很真诚地做事,真诚地面对音乐,不要懒惰。
张斯尧:即便是他们最终的演奏路子和你的不太一样也没关系?
布朗夫曼:完全没问题。我会尽我所能用不同的方法激励学生朝着目标努力。这当然不容易。但关键在他们学习和演奏的动力是什么,这不应该仅仅因为他的家长要求他学音乐他才来弹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斯尧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