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请把你的名字改回徐霞
发布时间:2025-10-17 01:33:29 浏览量:1
1990年某日,徐霞不再是职业女高音歌唱家,她从北京南下深圳,改名徐祖桦。她以为,自己将开始做另一个女人。二十年后,恩师周小燕,看完徐霞递上的印有深圳音乐厅艺术总监等职衔的名片,轻轻放回桌面,她对自己的弟子说,“请把你的名字改回徐霞。”
包括当事人徐霞在内,没有谁能超前意识到,那次城市间的别离,本质上是一场脱胎换骨的修行。1990年某日,徐霞不再是一名军旅女高音歌唱家,她将告别歌唱,她将亲手折断一种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曾长期向她提供着光荣与梦想。
显然,这是一个事件,和日常发生的情感波折相关。我无法陈述变故的来龙去脉,我只能说它让徐霞割弃以往,并在所不惜。如果以疗伤来遣词,当事人或许会觉得,它并非最严丝合缝的字眼,也过于单薄。此外,深圳崭新的都市形象,给过她彼岸之感,这像是她由北向南的第二因由。
这是一次穿越海啸式的道别,巨浪落下,周围将出现什么,她的灵肉会否瞬间被击为齑粉,一切均无法预见。安娜卡列尼娜在一部书里选择了钢轨,徐霞则在有温度的北方天空下,走向一座南方新城。都是女人,都想重生。
整整二十五年之后,到了一定时间才能浮出的真相,让徐霞震惊地意识到,那次转捩,原是一个宿命的布局。命运推着她动用二十五年时间,完成了一次艺术涅槃,也完成了一次心智重装。
1990年,抵达深圳时,徐霞改名徐祖桦。她以为她将开始做另一个女人。这期间,她从大酒店的驻唱歌手、珠宝业的行政公关、宝安区图书馆的管理员做起,一直做到了深圳音乐厅及深圳大剧院的艺术总监。她曾全程参与了深圳音乐厅的筹建,并策划邀请了由世界著名指挥大师祖宾梅塔率领的以色列爱乐乐团,来为深圳音乐厅开幕式作压轴演出。
分别很多很多年后,恩师周小燕,看完徐霞递上的印有深圳音乐厅艺术总监职衔的名片,轻轻放回桌面,她对自己的弟子说,“请把你的名字改回徐霞。”
事后回忆,徐霞觉得,尽管老师语言直接,但仍以她的修养和含蓄,维护着学生的自尊,老师的暗示里隐含着对徐霞的一种期待。那一刻,作为音乐教育大师,她所表达的内涵,成为徐霞永远的纪念。
徐霞和恩师周小燕
而使恩师的暗示终有结果的,是徐霞的师弟廖昌永。廖昌永先生在徐霞担任深圳音乐厅艺术总监期间,即 2010年,邀请徐霞在次年他个人独唱音乐会上出任助唱嘉宾。徐霞精心准备了一年,临演出,嗓子居然失声了。可以想像,在歌坛沉寂二十多年后,她对自己的复出歌唱,是那么热切、纠结和紧张。当时的徐总,以一个酸涩的微笑,给自己的歌唱再次打上了休止符。但是,诚挚的廖昌永发出了又一个次年的邀约,请她2012再度光临。徐霞开始了新的煎熬,这一次,作为助唱嘉宾,徐霞为演唱会锦上添花。有乐评人为廖徐的精彩合作,用了“惊叹”这样的赞美语词。对于徐霞而言,回归之念,从此萦绕于心。徐霞说,她恢复歌唱家身份,和周小燕先生的静静暗示,以及廖昌永、印青的许多诚意之举是分不开的。
2017年以后,徐霞举行了一系列重要演出,均大获成功。
2018年1月,中国著名作曲家印青在听了徐霞和廖昌永的一个演唱录音后,被她的歌唱打动,他说,很少听到这种类型的美妙歌声,他邀请徐霞参演于当年3月举行的《印青作品音乐会》。印青对徐霞说,中国不缺大型艺术场馆的优秀管理者,而一个出色的女高音歌唱家,却求之难得。
2018年3月,徐霞终于辞去了所有行政职务,重归歌唱舞台。她随后的大放异彩,是国内众多音乐大咖预料之中的。
谢亮先生,是徐霞在上海音乐学院读研时期的同学,后来成为著名的合唱指挥家。他说,“徐霞的离归,牵扯太多元素。可以看作,是缪斯对她个人命数的神奇发力。她恢复女高音歌唱家身份的时候,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以往的徐霞更臻成熟和卓越。那些不再歌唱的日子,她无意中完成了某种极为可贵的厚积。她曾以一个艺术市场高端管理者的身份和角色,与中外各门类的音乐家接触。她每年都有两个月的时间在世界顶流的音乐场馆流连忘返,聆听好作品,接触音乐人,了解市场流变,遴选来深公演的杰出音乐团体。她辞去公职后,每年两个月的欧洲观摩旅行,依然以自费的方式持续着。”
徐霞和指挥大师祖宾·梅塔
徐霞复出,被业内人士视作“现象级事件”,更是好评如潮。其中,著名作曲家刘聪教授,对徐霞的歌唱成就有这样的概括:“唱法的理念和技术,以淳朴天然的姿态出现,飘逸洒脱。风格的多样和跨越,以纯正地道的母语呈现,色彩斑斓。美学的格调和品位,以空灵高贵的气质面世,卓尔不群。”
作为一个非音乐人,我想冒昧还原一下聆听徐霞歌唱的感受:她常以清亮和平稳,干净地介入歌曲开端。一俟展开,她的音色宛如浓稠的蜂蜜滴入青瓷,丝缕感很强。温润的吐纳松弛绵长,似有似无的女性沧桑在曲中漾动。她从无太过轻易的激动,歌唱中始终支立着沉稳的诉说姿态。她天赋异禀的歌喉和生活阅历的沉淀,生成了一款仪态万方的从容。为此,她宁可牺牲掉一些个人风格上的锐度,以使她的歌声近乎天然。我以为,天籁般的音色,卓越的技术控制,诉说者的姿态,可贵的美学领悟和从容气度,最终集约而成了徐霞独有的大地呼吸般的优美乐性。
比如,在《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那首歌中,席慕蓉语词中的悲凉,乌兰托嘎音符中大草原辽远而沉郁的调性,被徐霞以磅礴而又不失静气的拿捏,演绎成一曲具有青草香和大地感的生命史诗。
徐霞说,她是早产儿,一出生就放声大哭,一直哭到她本该出生的那一天。那段时间,父母竭尽全力优质喂食,或许她的肺部得到了超强的早期建设。粤语把大音量、气息强的人,戏称巨肺。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徐霞的气息,为何如此稳实。
我问徐霞,为什么她解读乐曲作品时,总能将别致而动人的情绪附丽与她的音乐诉说。她说,这朵花或许绽放在她身上,但根系却连在她父亲那里。上世纪50年代,他父亲是一个发烧级的文学青年,后因种种原因,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父亲终生痛苦,他的政治履历妨碍了女儿早期的艺术发展,更何况他是徐霞音乐天份的第一发现者。父亲对他自己的救赎,就是无时无刻不在为女儿的艺术发展出力,并为之耗尽后半生。父亲压在箱底的多册俄罗斯文学名著,对徐霞有过很大影响。她在少女时代已通读多遍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屠格涅夫的《春潮》。作为滋养,这些阅读记忆沉落于她的品性之中,酵化为一种别致的审美领悟。
几天来,我和歌唱家匆匆接触三次,她谈起自己的时候,克制而谦逊。她欣赏生活中具有温柔之美的女性,她认为这种温柔之美的价值,甚至可以和事业上的成就等量齐观。她绝少夸赞自己,她似乎说过,她在歌唱中的吐字,还是不错的。此外,她说她是一个喜爱认真做家务的女人。她的烹调,在音乐家中或许是不错的。
如果我以后去深圳,能收到她的邀请,并有机会写一篇《在徐霞家里吃饭》,应该也是不错的。
我们的聊天不得不结束的时候,我问徐霞,你父亲留下的版本很老的《安娜卡列尼娜》,还在你深圳家中的书架上吗?她有些异常地注视着我,含有琢磨的意味。在我看来,她内心强大,即便忧伤,也会是极为隐蔽的。但此刻,她开始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眶告诉我,提及父亲,她从著名歌唱家的角色,须臾之间就转为一名百姓家中的女儿了。那些最为朴素的情感流露,变得情不自禁,我有些歉意。
按日程计划,下面徐霞要去松江洞泾镇,参加一个叫陶陶的女士为她举办的百人歌友活动。我们喝尽了那盏汤色金黄的冰岛普洱茶,走出徐汇龙腾大道一家两层楼的品茶空间。上海正值摄氏40度高温,阳光尤其灼烈,有人要为徐霞打伞,她客气地说,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