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三十岁和他的三十岁

更新时间：2025-03-11 08:00  浏览量：1

莫沄

舞台上的布赫宾德牛小北摄

舒伯特画像 图片提供/视觉中国

贝多芬画像 图片提供/视觉中国

奥地利钢琴大师布赫宾德继2023年后，今年将再次献艺于国家大剧院。3月11日第一场的曲目是贝多芬“悲怆”“月光”两首奏鸣曲与舒伯特的《降B大调奏鸣曲》。三首都是钢琴文献上最伟大的奏鸣曲，也是重量级的大部头作品，尤其是舒伯特的奏鸣曲，演完要50分钟左右，一曲足以支撑起半场音乐会。

我觉得这场音乐会最有意思的一点是：“悲怆”创作于1798年，彼时贝多芬28岁；“月光”创作于1802年，贝多芬32岁；《降B大调奏鸣曲》创作于1828年，舒伯特31岁。虽然几部作品的创作年份相距了三十年，但作者在写作时却年龄相仿，都是三十岁左右，它们都真实反映了作曲家而立之年时的不同心境。32岁的贝多芬意气风发，怼天怼地；31岁舒伯特却风中秉烛，只存对人世间最后的留恋。

“悲怆”是贝多芬早期的重要作品，作品用c小调写作——这是他中青年时最喜欢的调性之一，通常用来写激昂、愤慨色彩的音乐。除“悲怆”外，《“命运”交响曲》和《第3号钢琴协奏曲》也都是c小调，这个调性色彩的贝多芬也最符合世人对他的印象：愤怒、不平，与命运斗争……可以说这是贝多芬最著名的调性了。贝多芬二十多岁开始听力衰退，写“悲怆”时，因为听不清声音，已经不得不放弃音乐会的演奏（少了一大笔收入）。对于一位音乐家来说，失去听力就好比画家失去视觉、厨师失去味觉，职业生涯基本告吹。但贝多芬没有屈服，硬是凭着扎实的内心听觉，让声音在脑海中成形继续创作。这些人生中痛苦与愤怒的交织，很大部分都在“悲怆”奏鸣曲里反映出来：第一乐章中可以听到各种狂怒且噪杂的声音，没有当时贵族崇尚的文质彬彬，只有钢琴不断的狂砸、轰鸣、石破天惊，听者即使不知贝多芬的人生，也一定能从中感受到音乐传达出的呐喊；对于第二乐章，贝多芬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它，这个乐章温柔、淡然，犹如敦厚的长者一般，抚慰着受伤的心灵；第三乐章同样回到最初的基调，少了些愤怒却有更多激昂，贝多芬在最后依然坚定自己斗争的信念。

“月光”是很奇特的作品，颠覆了当时奏鸣曲写作的惯例。但标题“月光”却并非贝多芬本人所起，只是因为当时的一位诗人在欣赏第一乐章时，联想到瑞士琉森湖夜晚的月亮从而得名，所以不必拘泥于这个标题。乐章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意象，历来众说纷纭：柏辽兹认为这是“哀歌、葬礼进行曲”；而贝多芬的学生车尔尼描述为“深夜从远处传来幽灵般的悲伤声音”；钢琴大师菲舍尔认为它与莫扎特歌剧《唐璜》男主杀人后的咏叹调《啊，放开！你背叛了我》有一样的情感；而贝多芬传记作家谢灵则称这个乐章与莎士比亚《李尔王》在情绪上有所关联。第二乐章是小步舞曲与谐谑曲的混合物，短小可爱，李斯特把它形容为“两座悬崖中的一朵小花”，既保留些许宫廷的优雅，又带有贝多芬性格中的不羁。第三乐章则是爆发的时刻，奔腾的音符在这里释放，汹涌而来。还有个很“狗血”的事：其实“月光奏鸣曲”是贝多芬献给当时正在追求的贵族小姐朱丽叶塔的，贝多芬本打算送她一首比较简单的回旋曲，但到了送出时才猛然想起，回旋曲之前已经送过别人了——二手货啊！于是临时拿这首“月光”凑数……也因如此，尽管贝多芬当时在追求朱丽叶塔，但“月光”的内容却与爱情无关。另外这首作品技巧艰辛，演奏时身体会伴随大幅度动作，完全不适合当时的贵族女士演奏。

《降B大调奏鸣曲》完稿于1828年的9月，这也是舒伯特人生的最后一年，这年他31岁，此曲完成后的两个月，舒伯特离开人间。《降B大调奏鸣曲》依然温暖如歌，作品共四个乐章，都折射出舒伯特的安慰或幻想，总让人感觉到有种含泪的微笑。由于舒伯特不擅长写大型器乐曲，在他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其钢琴奏鸣曲都无人问津，尽管有出版商迪亚贝利、作曲家舒曼等人为他摇旗呐喊，但演奏家都只愿意演奏他的短作，如《即兴曲》《音乐瞬间》。也许假以时日，舒伯特一定会写得更好，可惜他没时间了。音乐会下半场这首《降B大调奏鸣曲》直到20世纪上半叶，被众多德奥钢琴家如施纳贝尔、菲舍尔、巴克豪斯、肯普夫等人重新挖掘，才在今天大放异彩，被视为最伟大的钢琴杰作之一。

贝多芬在世时就被视为当世最伟大的作曲家，他去世时维也纳有两万人自发为他送葬，占了当时维也纳十分之一的人口，赢尽生前身后名；舒伯特却可能是音乐史上混得最差最惨的作曲家，当时在维也纳，作曲家必须写歌剧或交响曲才算成功，才能赚到钱，舒伯特偏偏擅长写歌曲，在当时被视为不入流的小东西，所以他潦倒了一辈子、单身了一辈子，尽管名气也有，却到死为止都没拥有过美满的人生与幸福。不幸的人总有各自的不幸，舒伯特感受不到贝多芬失聪的痛苦，贝多芬也没有经历舒伯特的潦倒。同样三十岁左右的年龄，贝多芬与命运抗争，舒伯特却已风烛残年，这一切，都隐藏在布赫宾德这场演奏会的三首奏鸣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