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肖邦,只为逐梦
发布时间:2025-08-27 07:27:10 浏览量:1
一
我第一次知道妈妈有个钢琴梦,是30年前我儿时的一个夏日。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梦的起点其实很早,早在那天之前的又30年前,在妈妈的儿时便已生根萌发。
那年夏天特热。席地的凉席滚烫,饶是吊扇、台扇一齐发力,也止不住开学将上大班的我一沾上便翻滚大哭。我闹腾得全家一夜无眠。妈妈狠下心,拿出几年积蓄,买回一台日本原装日立空调。
“买完空调,家里就剩下400来块钱。”后来的岁月里,妈妈每次说起的余额数字总是在变。但那台日立空调,今天还挂在老房子的墙壁上,噗嗤噗嗤为租客送去清凉。
以常理论,自此以后的盛夏周末,我们理应在家里“孵”空调,那多惬意舒服。所以,那个夏日周末,妈妈顶着日头带我出门的反常,现在想起来,恰是藏着她没说出口的梦与期待。
培训学校租用的教学场地,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那天是他们招生的日子。我不识字,妈妈对不同的乐器也不甚了然。她想出了一个简单的办法:你自己看,喜欢哪个“玩具”?
我选的是小提琴。就这样,妈妈把她那未曾张扬的钢琴梦,悄然具化为我的小提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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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选对了路,就不怕遥远。怕的是选错路。
妈妈为激励我刻苦学琴,翻出了不少“好词好句”:什么“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啦,什么“皇天不负苦心人”啦,等等。这些句子,我都是伴着琴声学到的。
“好词好句”会与时俱进。自从她带我看了一场交响乐后,她嘴里说得最频繁的一句话就变成:“侬吾趟坐了上头,看到拧嘎立勒该拉,侬心里难过伐?”这句沪语翻译成普通话,再把隐含的意思说透,就是:你以后坐在上面拉琴(意为你只是乐团的一名普通伴奏员),看着首席小提琴家站着拉琴“出风头”,心里会不会悔恨当初没有好好练琴?
事实证明,妈妈想多了,多了还不止一点。我的小提琴虽然从一级拉到了十级,但终究没拉到能“站上去”的水平。别说“站上去”,就是“坐上去”的水平也远未达到。
直到今天,我仍然把这归因于自己在钢琴上没有“大”的天赋——妈妈小时候,总眼热家庭条件好的孩子能吹拉弹唱,自己却没有实现钢琴梦的条件。她基于“为自己圆梦”的初心培养下一代,根本没有事先考察我的天赋和喜好。比如,我的手指天生“五短”,够高音往往费劲,能拉到现在的水平,已足以证明我并不算偷懒。也正因如此,我后来把自己的育儿准则定为:帮助孩子,发现天赋。
当年,我编了个“备战中考”的理由,我的小提琴生涯在初二按下了暂停键。这成了现在我很后悔的一件事。
三
小提琴撂荒近20年后,一天,我下班回家,妈妈突然对我说,她那些同学、老姐妹们都在老年大学或市民夜校学钢琴呢。她怕自己手速慢抢不到课,让我想办法帮她报上名。
那一刻,30年前的画面突然撞进脑子里。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家庭主导权的年轮开始滚动——那个年轮是一体两面的:一面是我的长大,另一面是父母的变老。
妈妈终于正式学起了钢琴。退休+还没孙辈,成了她圆儿时钢琴梦的黄金窗口。
她每天都打开琴盖好几次,可每次弹不多久,就坐在琴凳上刷起短视频。见状,我进一步发展了我的“天赋理论”:不是因为勤学而有天赋,不过是有了天赋才能做到勤学。
甚至,我还学着小时候她说我的样子说她:你不好好弹琴,以后看着人家上去弹,心里不难过吗?
每次说完这句话,我总觉得那年轮又被轻轻调拨了一下。
妈妈会不情愿地放下手机,搜肠刮肚为自己找些借口,大意无非是:现在弹琴就图个开心,又不指望弹成肖邦、柴可夫斯基。
一开始,我觉得这辩解实在有些苍白。听得多了,才慢慢明白,到了妈妈这个年纪,或许真的抵达了另一种境界:不再过多追求世俗的评价,只在意逐梦路上潜藏的“情绪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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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妈妈的钢琴弹了2年了。2年的时间已经证明,她当然不可能弹成肖邦、柴可夫斯基。“缺乏天赋”给她的圆梦增添了不少障碍,但并未成为她放弃的理由。
比如,我的“五短”手指多少继承自我妈。如今,她终于感受到手小“张不开八度”的痛楚,感受到生理天赋对圆梦的限制。
再比如,她的“谱指对应”还不算熟练。她弹的乐曲并不高深,有小提琴基础的我第一遍就能完整弹下右手谱。对此,我当然很有几分得意,坚称这份音乐天赋与生俱来。妈妈不以为然,只不好意思地笑着,用“你有童子功”轻描淡写带过。我知道,她始终坚信她让我从小学琴,对我的音乐才能起了训练和促进的作用。
我有时揶揄她:老年大学的课程只有2年,你以后还弹不弹?
她说当然要弹,网上还有不少进阶课程,她要一个个学过来。她已经坚持2年了,还要一直坚持下去。
为此,她顺道“开发”了儿媳妇和她一起学琴,美其名曰“音乐胎教”。
我终于知道,逐梦这件事,从来不受所谓“天赋”的束缚。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为了心中的梦想去努力,哪怕不过是堂吉诃德式的努力,仍不灭那份努力的光辉意义。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妈妈,也献给每一个在逐梦路上屡挫不馁、始终向前的人。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