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里的忧乐:白居易的浮沉人生与不朽诗章
发布时间:2025-09-04 02:08:50 浏览量:1
元和十年(815 年)的长安城,秋风卷着枯叶掠过朱雀大街。白居易站在紫宸殿的阶下,手中紧攥着那份弹劾宦官的奏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左拾遗,眉宇间还带着下邽故里的质朴,却已在朝堂上以笔为刃,写下了无数针砭时弊的诗文。他或许未曾想到,这场因直言进谏引发的风波,会让他被贬江州,却也让那首《琵琶行》在浔阳江头传唱千年,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不朽的丰碑。
下邽少年:在诗书与乡音中孕育的诗心
大历七年(772 年),新郑的白家宅院迎来了一个男婴。父亲白季庚时任徐州别驾,正忙于抵御藩镇叛军,听闻妻儿平安,在军帐中挥笔写下 “居易” 二字 —— 取 “简易平和” 之意,盼他能在乱世中安身立命。这个诞生于官宦之家的孩子,自幼便在战火中辗转,四岁时随家人避乱越中,在钱塘江边的茅屋里,母亲陈氏用荻草在地上教他写字,他却盯着江面上的渔船,脱口说出 “舟如叶,浪如马”,让逃难的邻人啧啧称奇。有位老秀才听闻此事,特意寻到茅屋,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眼里有天地,将来必成大器。”
八岁那年,白家迁回下邽(今陕西渭南)故里。祖父白锽曾官至巩县县令,家中藏书颇丰,白居易整日埋首其中,常常读到深夜。有次祖母发现他在烛火下抄写《诗经》,心疼地夺过书卷:“阿易,夜半攻读伤眼睛。” 他却仰起脸说:“祖母,书中有百姓的哭声,我要读懂他们的苦。” 那时的他,已在《观刈麦》的草稿中写下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的句子,虽稚嫩却透着对农人的体恤。夏日里,他常跟着祖父到田间劳作,看农人顶着烈日割麦,汗水滴进泥土里,他便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地上记录这些场景,祖父见了,欣慰地说:“我白家子孙,不能忘了脚下的土地。”
贞元三年(787 年),十五岁的白居易带着诗文赴长安求见名士。在顾况的府第,这位 “诗名满天下” 的著作郎见他年少,打趣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可当读到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时,顾况猛地站起,拍着他的肩说:“有此等才华,居长安易矣!” 这段佳话传遍长安,白居易却未因此自满,仍在大雁塔下的书肆里苦读。寒冬腊月里,书肆里没有炭火,他便将脚伸进米缸取暖,店家见他冻得发紫的手指仍在书页上批注,叹道:“这少年将来必成大器,我这米缸借你取暖,分文不取。”
贞元十六年(800 年),二十八岁的白居易高中进士,与元稹同登科第。雁塔题名时,他望着曲江池的春色,写下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字里行间满是意气风发。同科进士们在曲江宴饮,他却悄悄溜到旁边的贫民窟,看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泥地里玩耍,心中五味杂陈。三年后,他通过吏部铨选,授校书郎,在秘书省的典籍中,他读到唐太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的训诫,在书页旁批注:“君为舟,民为水,诗为舵,当以诗警世。” 这段时间,他与元稹昼夜唱和,两人常常在月下漫步,讨论诗文与时政,写下《长恨歌》初稿。元稹读后拍案:“乐天此作,必传千古!” 白居易却摇头:“我更希望它能警醒世人。”
长安谏官:在笔锋与民瘼间坚守的初心
元和元年(806 年),白居易任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在这个距长安百里的小县,他目睹了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的惨状。有次下乡验灾,见老农在寒冬里赤足耕田,冻裂的脚底渗着血,他当即解下自己的棉靴相赠,老农泣道:“官人,这靴我不能要,您还要为我们说话啊。” 回衙后,他彻夜未眠,写下《观刈麦》,将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的画面刻进诗行,字字都带着泥土的重量。他还将自己的俸禄拿出一部分,为县里的贫困农户购置种子和农具,县丞劝他:“大人,您的俸禄也不多,何必如此?” 他说:“我少吃一口,百姓就能多活一天。”
元和三年(808 年),白居易调任左拾遗,这个从八品的谏官职位,让他有了直面君王的机会。他在《初授拾遗献书》中说:“兼济天下,唯此笔耳。” 一年内,他上书四十余次,弹劾贪赃的京兆尹,反对加重赋税,甚至在朝堂上与宪宗争辩:“陛下若爱百姓,当罢宫市!” 宪宗虽赞其忠直,却也渐生不满。宦官们更是视他为眼中钉,在宫中散布 “白居易恃才傲物” 的流言。有次早朝后,宦官吐突承璀故意撞了他一下,冷笑道:“白拾遗真是精力旺盛,就不怕引火烧身?” 白居易毫不畏惧地回敬:“我为百姓说话,何惧之有?”
他的诗歌成了最锋利的武器。《卖炭翁》中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的卖炭翁,原型是长安西市一位卖炭的老汉,白居易亲眼见他被宫使强夺木炭,悲愤之下写下此诗。《新丰折臂翁》里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的老兵,是他在新丰驿遇到的一位残疾老人,老人向他讲述了自己为躲避兵役故意折断手臂的经历,他听后泪流满面,写下这首诗控诉战争的残酷。有次宪宗读《秦中吟》,见 “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的句子,拍着案几怒道:“白居易这是在骂朕!” 宰相李绛连忙劝谏:“乐天之心在忧民,陛下当容之。”
元和五年(810 年),白居易母亲陈氏病逝,他回乡丁忧。在下邽的三年,他布衣素食,却走遍乡里,记录下 “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 的离乱。有个叫阿蛮的农妇,丈夫被征去淮西打仗,她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在村口守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白居易见她形容憔悴,便为她写下《征妇怨》,诗成之日,村头的老槐树都似在呜咽。守丧期满回长安时,百姓捧着新麦送他,说:“白官人,您的诗能让上面知道我们的苦,比啥都强。” 他接过新麦,哽咽着说:“我定不负乡亲们的期望。”
江州司马:在琵琶声里觉醒的诗魂
元和十年(815 年),宰相武元衡被藩镇刺客刺杀,长安震动。白居易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虽非谏官,却率先上书请捕刺客,触怒了权贵,以 “越职言事” 被贬为江州司马。离京那日,元稹带病赶来送行,两人在灞桥边执手相看,白居易吟道:“昨日蒙恩出,今日逐愁归。” 元稹泪落如雨:“乐天,珍重!你的诗,我会替你传下去。” 车驾启动时,白居易回头望去,只见元稹仍站在原地,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江州(今江西九江)的秋江,比长安的渭水更显萧瑟。初到任时,他寓居在浔阳江畔的官舍,常常在月下独酌,望着江面上的渔火发呆。官舍简陋,墙皮剥落,每逢雨天便漏雨,他却毫不在意,说:“比起百姓的茅屋,这已经很好了。” 有次同僚拉他去浔阳楼宴饮,他却在《登郢州白雪楼》中写道:“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这份失意,却在一个秋夜被琵琶声惊醒。
那夜他送客至江边,忽闻邻船传来琵琶声,如 “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又带着一丝哀怨。他循声而去,邀来弹奏的女子。那女子原是长安倡女,年长色衰嫁作商人妇,一曲弹罢,泣道:“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白居易听着听着,想起自己的遭遇,泪水湿了青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回到官舍,他挑灯写下《琵琶行》,烛火燃尽时,窗纸上已落满泪痕。这首长诗后来传入长安,宪宗读罢默然良久,说:“白居易心中,仍有朕啊。”
在江州的四年,白居易的诗风变得沉郁。他在庐山东林寺与僧人参禅,写下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却仍难忘民生。见浔阳百姓因水患流离,他上书朝廷请求修堤,还亲自勘察地形,在《江州兴利记》中详细记录治水之法。有次洪水冲毁农田,他将自己的俸禄全部捐出,说:“我虽被贬,仍是朝廷命官。” 当地百姓为他建生祠,他却去推倒匾额:“我做的,都是该做的。” 他还在江州创办学堂,教当地子弟读书识字,有个叫周生的贫家子弟,在他的教导下考上了秀才,周生感激地说:“若无白司马,我这辈子都只是个放牛娃。”
元和十三年(818 年),元稹寄来《连昌宫词》,白居易读后彻夜不眠,写下《长恨歌》定稿。他在序中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这两句后来成了新乐府运动的纲领,韩愈读罢叹道:“乐天的诗,如良药苦口,能治世之疾。” 他还与江州的文人雅士结为好友,常常在一起饮酒赋诗,探讨文学创作,他说:“诗歌不应只为消遣,更要反映现实,抒发真情实感。”
苏杭贤守:在湖山与民心间写就的华章
长庆二年(822 年),白居易调任杭州刺史。赴任途中,他见江南水网密布却常闹旱灾,便带了数十部《水经注》,准备治水。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疏浚西湖,筑 “白公堤”。他亲自带领百姓挖淤泥、筑堤坝,手上磨起了厚厚的茧子。有老吏说:“前任刺史都不敢动西湖,怕得罪豪强。” 他却笑道:“我来杭州,不是为豪强,是为百姓。” 他在《钱塘湖石记》中规定:“湖水溉田千顷,需分昼夜,次第灌溉。” 还设立了专门的管理机构,负责西湖的维护和水资源的分配。
他的官舍在西湖边,却常常 “俸钱散与贫交友,柴米自向村头买”。有次游孤山,见采菱女在雨中劳作,便脱下官袍为她遮雨,还写下《采菱女》:“菱池如镜静无波,白点花稀青角多。时唱一声新水调,谩人道是采菱歌。” 百姓称他 “白舍人”,说:“自白公来,西湖的水都变甜了。” 他还在杭州推广种植水稻和桑树,教百姓新的耕作技术,使杭州的农业生产得到了很大的发展。离任时,他将剩余的俸禄留在州库,说:“留给后任,做修堤之用。” 百姓们闻讯赶来送行,哭着挽留他,他感动地说:“我虽离开,但心永远留在杭州。”
宝历元年(825 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刚到任就遇暴雨,他冒雨登上城楼,见 “姑苏台下水如天,邻家船上寄眠”,当即组织救灾。他下令打开官仓放粮,救济受灾百姓,还派人搭建临时住所,安置无家可归的灾民。他还重修虎丘寺,建 “白公堤”(今山塘街),让苏州 “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有次他生病,百姓自发到玄妙观为他祈福,有人还送来自己种的草药,他得知后写诗致谢:“人间药无验,土母有神功。”
在苏杭的五年,是白居易最惬意的时光。他在西湖种桃柳,春天到来时,西湖边桃花盛开,柳树依依,美不胜收。他在苏州赏明月,写下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等名句。但他从未忘 “兼济天下” 的初心,在《官舍闲题》中说:“移家入新宅,罢郡有余资。既可避燥湿,复免忧寒饥。” 看似闲适,实则藏着对百姓冷暖的牵挂。他常常微服私访,了解百姓的生活状况,遇到有困难的百姓,便慷慨解囊。有个叫王二的小贩,因生意失败而负债累累,白居易得知后,不仅帮他还清了债务,还给他指点谋生的门路,王二感激地说:“白大人真是活菩萨。”
香山终老:在诗卷与禅灯间沉淀的人生
大和三年(829 年),白居易因足疾辞官,回到洛阳。他买下香山寺旁的旧宅,自号 “香山居士”,与刘禹锡、裴度等老友诗酒唱和。刘禹锡赞他:“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他却在《醉吟先生传》中自嘲:“抱琴饮酒,醉后高歌,人生足矣。” 他们常常在香山寺相聚,谈诗论画,回忆往事。有次,刘禹锡拿出自己的新作,白居易读后连声称赞,随即和诗一首,两人相视大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岁月。
洛阳的岁月,他整理毕生诗作,编成《白氏长庆集》,共七十五卷,三千八百余首。他说:“我的诗,老妪能解。” 有次他读给邻居老妪听,见她皱眉便修改,直到 “笑曰解矣” 才罢。这些诗中,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的坚韧,有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的悲怆,更有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 的博爱。他还喜欢收集古籍,家中藏书万卷,他常常在书房里翻阅,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能让人明白很多道理。”
会昌六年(846 年),白居易病重。他将文稿托付给李商隐,说:“吾诗皆纪实,若能传之后世,百姓疾苦便有人知。” 李商隐含泪点头,承诺一定会好好保管他的文稿。临终前,他留下遗嘱:“葬我于香山,勿起坟,勿立碑,只用《醉吟先生传》刻于墓侧。” 这年八月,这位享年七十五岁的诗人溘然长逝,李商隐在墓志铭中写道:“公之诗,直而切,浅而深,天下传诵,至于今不绝。”
白居易的诗,如长江黄河,流淌在中国人的血脉里。宋代苏轼在杭州修苏堤时,特意到白公堤凭吊,说:“乐天治水,惠及百世,吾当效之。” 明代杨慎评《琵琶行》:“句句是常语,句句是奇语。” 近代鲁迅说:“白乐天的诗,是中国百姓的心声。”
如今,西湖的白堤仍烟柳如织,每年春天,都会吸引无数游客前来观赏。苏州的山塘街依旧游人如织,街道两旁的古建筑保存完好,诉说着当年的繁华。洛阳香山寺的钟声里,仿佛还能听见那个 “文章合为时而著” 的赤子,在低吟浅唱。他用一生证明:真正的诗人,从来不是躲在象牙塔里的清客,而是站在大地上的歌者,用笔墨记录时代,用真心贴近民生,这样的诗,才能穿越千年,依然温热。他的精神,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后世文人的创作之路,也让我们明白了诗歌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