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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未央:白居易与湘灵的半生书》(六)

发布时间:2025-09-23 01:55:56  浏览量:1

第六章:琵琶声咽长恨歌

元和十一年(816年)秋,江州司马任上。浔阳江头,夜色如水,浸透着一种南国特有的潮湿与清寒。白居易送别一位友人至此,兰舟催发,离筵已散,唯余空杯冷炙,和一轮将满未满、清辉惨淡的秋月,孤零零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友人远去,桨橹欸乃声渐次消融在茫茫江雾之中。白居易独立江畔,任江风吹动他早已霜染的两鬓和略显宽大的青衫。贬谪于此已近一载,心中块垒非但未随岁月消磨,反在秋气肃杀中愈发沉郁。报国无门,抱负成空,故园千里,旧梦成灰……种种失意交织啃噬,将他困在一片无边的精神荒原之中。

正欲命僮仆牵马回那冷清官廨,忽听得一阵若有若无、断续飘零的琵琶声,被江风挟裹着,幽幽咽咽地传来。那琴声起初散漫不成调,似在试音,继而渐次清晰,竟是一曲他从未听过的调子,声情悲抑,指法却极为娴熟老练,于嘈嘈切切间,暗藏无限心事。

“何处琵琶?”白居易不由得止步,侧耳细听。琴声来自不远处江面一艘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乌篷船。船头悬着一盏孤灯,在夜色江风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火。

他循声走近,示意僮仆噤声,静立岸边芦苇丛中。那琵琶女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岸上有人。乐声渐入佳境,时而如急雨敲篷,时而如私语切切,时而如银瓶迸裂,时而如铁骑突出。旋律起伏跌宕,竟将一段人生悲欢、身世飘零诉说得淋漓尽致。

白居易听得痴了。这绝非寻常商女所能奏出!其技艺之高,情韵之深,竟似曾相识…一种莫名的悸动攫住他的心。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几步,对着船头拱手朗声道:“弹奏者何人?可否移船一见,赐教一曲?”

琵琶声戛然而止。船篷内一阵细微的窸窣声,良久,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女声传出,带着浓重的江湖漂泊口音:“陋室狭小,恐污尊耳。既是官人想听,奴家献丑便是。”

小船缓缓靠岸。船帘掀起,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躬身走出。她约莫三十余岁年纪,鬓发松挽,插着一支寻常荆钗,面容憔悴,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昔日风韵依稀可辨,却早被风霜雨雪侵蚀得黯淡无光。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低眉顺眼,姿态谦卑,唯有怀抱琵琶时,那挺直的脊背和抚弦的手指,隐隐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度。

她并未看白居易,只是微微颔首,便重新坐于船头小凳上,转轴拨弦,凝眉信手,续续弹奏起来。这一次,曲调更为哀婉深沉,似在诉说平生。

白居易屏息静听,越听越是心惊。那乐声仿佛不是传入耳中,而是直接敲击在他的心弦之上!曲中那份“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凄清,“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无奈,“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悲辛……这哪里是在弹奏一个陌生商妇的身世?这分明是他心中积郁多年的块垒,是湘灵在符离河湾浣纱的孤影,是他自己“谪居卧病浔阳城”的苦闷!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与悲悯,如同浔阳江的潮水,轰然冲垮了他理智的堤防。他眼中蓄积已久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扑簌簌滚落下来,顷刻间便湿透了青衫的前襟。

琵琶声再次停歇。那女子似乎也察觉到岸上人的异样,终于抬起眼,望向白居易。她的目光与他泪眼模糊的视线在空中相遇。那是一双经历过巨大苦难后,沉淀下麻木与疲惫,却依旧残余着一丝敏锐洞察力的眼睛。她看到了他脸上肆意的泪水,看到了他那超越寻常听客的、近乎崩溃的哀恸。

她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疑惑,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逆来顺受的谦卑模样,低声道:“奴家技艺粗陋,惹官人伤心了。”

“不…不…”白居易声音哽咽,慌忙用衣袖拭泪,却越拭越多,“娘子琵琶…非同凡响…只是这曲中之情,竟…竟似曾相识…不知娘子…从何而来?又有何等遭遇,竟奏出如此…如此悲凉之音?”

那女子沉默片刻,似在斟酌,终是缓缓开口,声音平直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原是长安倡女,曾于教坊习得琵琶绝艺,年轻时也曾红极一时,引得五陵年少争缠头。后来年华老去,颜色凋零,门庭冷落,不得已嫁与一重利轻离别的茶商为妻。商人前月浮梁买茶去,留她独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有泪湿衣衫……

她的叙述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刻板,仿佛已对无数人说过无数次。然而,听在白居易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灵魂最深处的伤口上!

“颜色凋零”…“嫁作商人妇”…“独守空船”…“梦啼妆泪”…

这分明是湘灵可能走过的另一条路!是另一种形式的“潜别离”与“暗相思”!倘若湘灵没有坚守符离,倘若她随波逐流,是否便是眼前这琵琶女的结局?而自己呢?自己这个“谪居卧病”的江州司马,与这“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漂泊歌女,处境虽有云泥之别,但那被命运抛弃、理想幻灭、孤独无依的“天涯沦落”之感,何其相似!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句积郁已久、椎心泣血的呐喊,终于冲口而出!不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一种跨越了身份、地位、经历的,基于共同生命困境的深刻认同与悲悯!

他从浔阳城的偏僻、湓江地的低湿、黄芦苦竹的环绕,说到自身的卧病、索居、不闻丝竹,说到此刻听曲后的巨大震撼与悲慨。他甚至吩咐僮仆重整酒席,举杯邀那女子同饮,恳请她再弹一曲,自己要为她翻作一首《琵琶行》。

琵琶女被他的真诚与巨大的悲痛所动容,那麻木的脸上终于现出惊异与感动的神色。她敛衽施礼,重新坐定。弦声再起,此次更为凄楚动人,满座闻者(虽实则仅白与僮仆寥寥数人)皆掩面而泣。

而其中哭得最伤心的,便是这位江州司马青衫!他的泪,不仅为这萍水相逢的琵琶女而流,更是为湘灵,为自己,为所有在命运洪流中挣扎、失落、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而流!

回到官廨,白居易心潮澎湃,彻夜难眠。琵琶女的琴声和身影,与记忆中湘灵在符离河湾浣纱的侧影,与他自身宦海浮沉的挫折,完全交融在一起。他起身点亮油灯,铺纸研墨,任由澎湃的情感驱遣笔墨,一气呵成,写下了那首不朽的《琵琶行》。

诗成,他掷笔于案,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诗中那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是他最真实的写照。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慨叹,更是将个人的情爱悲剧,升华为对普遍人生困境的深切观照。

也正是在这极端苦闷、对命运无常与人生憾恨有了刻骨铭心体验的时期,他早年于盩厔县尉任上开始构思、却一直未能最终完成的《长恨歌》,在他心中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力和情感深度。

他再次展读《长恨歌》草稿,唐明皇与杨贵妃“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爱情悲剧,不再仅仅是历史传奇的敷演,更融入了自身对“永失我爱”的切肤之痛,对“此恨绵绵”的绝望体认。诗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何尝不是他对濉水之畔那个未能兑现的盟誓的泣血祭奠与艺术升华?

《琵琶行》是借他人之酒杯,浇湘灵之块垒;而《长恨歌》,则是将个人的“长恨”,放置于一个更宏大的历史时空背景下,使之成为一种永恒的、普世的生命咏叹。

浔阳江头的秋夜,乌篷船上的琵琶声,如同一把神奇的钥匙,开启了他尘封的情感闸门,也打通了他艺术创作的任督二脉。个人的不幸,命运的捉弄,最终化作了笔下最哀感顽艳、动人肺腑的诗行。

窗外,秋月西斜,寒蛩泣露。白居易抚摸着案上《琵琶行》与《长恨歌》的诗稿,墨香犹在。他知道,有些感情,有些憾恨,注定无法在现实中圆满,唯有在诗的国度里,才能获得某种永恒的存在。

江州司马的青衫泪,终究汇入了历史的长河,呜咽着,诉说着人间至深至痛的“长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