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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国与地狱》到《Highest 2 Lowest》:音乐在城市中的证词

发布时间:2025-09-26 04:42:05  浏览量:1

在今年秋天纽约的首映场,当斯派克·李的《Highest 2 Lowest》开场第一个镜头浮现时,我几乎立刻听到了与影像并行的另一种宣言。不是故事本身,也不是演员的台词,而是一首歌声,它从银幕的黑暗中提前拂过来。百老汇男高音诺姆·刘易斯(Norm Lewis)唱着《Oh, What a Beautiful Mornin’》,那种在剧院舞台上才会拥有的、把空气撑满的胸腔共鸣,忽然在电影的空间里显得过分真切,好像有人故意把戏剧的幻觉挪进了街道。它既让人感到荒诞,又在瞬间为这部电影设定了一个高度:斯派克·李的纽约将不再是仅仅写实的城市,而是一种能同时承载抒情、戏谑与纪实的舞台。和六十年前黑泽明《天国与地狱》的开场相比,差异几乎令人震惊。黑泽明的片头几乎完全依赖佐藤胜(Masaru Satō)克制而暗涌的配乐,那种弦乐和铜管的张力把横滨的别墅气氛推向压迫的边缘,而斯派克·李则在片头直接放弃悬念的积蓄,用音乐先宣布了一种姿态:这是纽约的故事,也是关于美国文化层级的一次音乐化拼贴。

斯派克·李之所以能把音乐放在如此核心的位置,并非偶然。他并不是音乐科班出身,却在音乐的环境里长大。他的父亲Bill Lee是一位爵士贝斯手与作曲家,活跃在六十到八十年代的纽约爵士圈。他不仅在俱乐部演奏,还为儿子最初的几部电影配乐——从《稳操胜券》(She’s Gotta Have It,1986)到《爵士风情》(Mo’ Better Blues,1990)。Bill Lee的旋律有一种明显的布鲁克林气质:既带着爵士的自由即兴,也融入了民间叙事的温度。斯派克在这种环境中成长,他的耳朵从小就被训练去识别节奏与旋律的细微变化。于是当他后来拿起摄影机时,音乐并不是“加在画面上的另一层”,而是与画面同源的一种表达方式。《Highest 2 Lowest》开头使用百老汇唱段,就不仅是风格上的选择,它更像是对自身家庭历史的一次音乐致意,把个人记忆转译为公共叙事。

Highest 2 Lowest ©️A24

在影片的前二十分钟里,音乐几乎退居幕后,空间被对白与人际冲突占据,这一点与黑泽明的原作保持一致。两个版本都需要一段长时间的谈判场景,把资本、道德与权力的博弈摆上桌面。但处理方式迥然不同:黑泽明让谈判的静默与穿堂的冷风成为无形的配乐,佐藤胜的弦乐只在几个节点轻轻刺入;斯派克·李则让Howard Drossin的主题曲《All Money Ain’t Good Money》若隐若现地渗入,钢琴音型被压低,像是心跳在角落里敲击。它没有真正站到对白前面,却始终存在,暗示这段谈话在人物意识深处已被音乐化为某种道德题目的回响。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囚禁场景。1963年的黑泽明选择让孩子在密室里听见电车驶过的声音,那是警方推断犯罪地理的关键线索。音乐在此不是情感抒发,而是逻辑推理的钥匙。斯派克·李则彻底更新这一策略,他让A$AP Rocky的《Trunks》成为孩子记忆里最强烈的片段。低音陷阱的节奏与压抑的歌词镌刻在空间里,既是嫌疑人的习惯性声响,也是文化身份的标签,更是新一代观众耳熟能详的流行符号。前者是电车与古典乐,后者是嘻哈与街区节奏——声音在两个版本里都充当了破案的桥梁,却指向了不同的文化地理。

随着叙事进入街头与社区空间,斯派克·李几乎兴奋地把他擅长的“音乐拼贴”推到极致。詹姆斯·布朗的《The Payback》和《The Boss》在扬声器里炸响,每一个低音重击都对应一次剪辑切换。紧接着,MFSB的《Love Is the Message》被引入,七十年代费城灵魂乐的经典在此被用来描绘社区共同体的情绪。与黑泽明的原作形成鲜明对照:原作在关键场合选择沉默,让空气与心跳承担叙事,而斯派克·李则宁可让观众被过度的信息淹没,把音乐当作平行推进故事的另一条叙事线。

在波多黎各大游行的段落里,这种方法达到高潮。Eddie Palmieri的现场演奏不是背景音乐,而是影片的节拍器。镜头随着音乐切换,节拍直接决定了画面的节奏。赎金的交接动作在鼓点的重拍上完成,观众在潜意识里感到这一切理所当然。原片里没有这样的街头节庆场景,它把叙事几乎完全锁定在别墅、警局和嫌疑人的狭窄空间里,声音的来源主要是电话铃、电车声和电台广播。音乐很少在大规模群众场合响起。他的剪辑节奏依赖剧情张力与演员表演,音乐从不支配影像。斯派克·李则反其道而行之,让纽约的文化拼贴成为叙事的一部分,并让音乐主导画面。这种做法牺牲了一部分叙事的克制,却让观众被直接卷入氛围之中。

影片的另一条线索来自Fergus McCreadie的爵士三重奏。它们出现在过渡与内省片段,钢琴即兴像人物心底回旋的念头。与Drossin的配乐相比,它们更私人,更像内心独白。黑泽明当年借舒伯特《鳟鱼五重奏》完成类似功能,那种古典的秩序感提供冷静思辨的氛围;斯派克·李则用当代爵士完成任务。当丹素·华盛顿饰演的金与嫌疑人最终对峙时,音乐再次前移。Drossin的弦乐被推到极限,铜管与打击乐加入,形成歌剧式的高峰。观众被声浪包裹,情绪被迫跟随。而黑泽明的原作则让沉默与嫌疑人的呼吸声主导,音乐的缺席本身就是压迫。

斯派克·李对音乐的执念,不仅体现在剧情片中,也体现在他持续拍摄音乐纪录片与演唱会电影的实践里。从《迈克尔·杰克逊的旅程》(Michael Jackson’s Journey from Motown to Off the Wall,2016)到《大卫·伯恩的美国乌托邦》(American Utopia,2020),他不断用影像记录音乐如何成为社会记忆的一部分。这让他在《Highest 2 Lowest》结尾处理纽约声场时显得格外自信。对他而言,电影里的音乐始终是第二语言,而在这部电影里,它几乎成了第一语言。

影片的最后,Aiyana-Lee演唱的同名曲《Highest 2 Lowest》成为主题的显影。她的嗓音既有灵魂乐的爆发力,也带着流行抒情的温柔。斯派克·李让主题不再隐藏,而是直白地唱出来,毫不掩饰。这是他的风格:直接、激情,把文化和政治意图摆在观众面前。随后,Drossin的弦乐渐渐退下,McCreadie的钢琴轻轻敲击,街区传来低音的回响。三重叠加成为整部电影的缩影:外部世界的重量,个人内心的独白,城市噪声的无处不在。“Highest 2 Lowest”并非单纯的阶层对立,而是声音层次的共存,从最宏大的交响到最细微的耳语,再到最喧嚣的街头节拍。它们彼此冲突,却又彼此需要。就像纽约本身,这座城市从不提供单一的旋律。它总是嘈杂、多声部、无法和解,却因此充满力量;这就是“高与低”的真相:不是一条简单的垂直线,而是一片层层叠加的声场。

或许我们能够在最后才能理解为什么斯派克·李要在片头选择百老汇的《Oh, What a Beautiful Mornin’》了。那首歌原本属于美国的音乐剧传统,它的乐观与明亮在电影里显得近乎讽刺。它把观众从一开始就放进了一个双重语境:一方面是美国文化的“高”,一种属于舞台与剧院的光亮;另一方面是纽约街头的“低”,嘈杂、混乱、带着汗水与愤怒。整部电影的音乐都在这两极之间摆荡。黑泽明把“高与低”限定在空间的垂直对比——山上与山下——而斯派克·李则让它变成了一种文化的、历史的、多元的对比。音乐是他完成这一转换的主要工具。

普通的音乐爱好者;工作之外沉迷黑胶与书页,钟情布鲁克纳与舒曼。相信音乐能保存时光,也能照见人心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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